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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我的母亲是一个缄默的女人，她在家里几乎不怎么说话。打我记事起，家里的大事小情，就没有见过她开口发表意见。
她不是买来的，她是自愿嫁到这个家里的。我问阿公，他说村子里周围都是这样的婆娘，男人要开口，女人怎么能说话。
我又问，那我也是女孩子。
阿公看了看我，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村子里有许多这样的“哑妻”，男人待的地方她们从不说话。
男人走了，倒凑在一块叽叽喳喳。
我很好奇这样的热闹，蹲在村头跟阿嫲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
母亲不爱闲话，像在家里一样总是默默地跟着婆婆剥花生。
“阿三家的是不是跟诚叔的儿子跑了啊。”
“作孽，孩子还那么小。”阿嫲直摇头，“那城里有什么好。”
阿三的老婆我是见过的，那是一个温柔的大姐姐。没嫁给阿三前，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一枝花，人爽朗勤快很爱讲话，声音也好听。
“就因为这个跑了？”阿婆阿嫲们都觉得荒唐，阿三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踏实能干，口碑很好的庄稼汉，要不然也不能娶了阿三嫂。
周阿婆说：“这个女人心思多，男人在的地方，总要说话，那天在大桌上，阿三喝高打了她一巴掌。”
没有人怪阿三打老婆，他们只会说是女人话多。
可我也同情不起来那个跑掉的阿三嫂，听说她的女儿才刚满月，每次路过阿三家门前，还能听见婴儿号啕大哭。
“作孽。”
男人们下活回家，就要吃饭了，吃晚了是要砸筷掀桌的，这种时候遭殃的都是女人。
天头偏些，她们便散了，各回各家做饭。
我跟在母亲后头，她跟着阿嫲，她一直都是跟着阿嫲来的，不然也没有什么消解打发时间的事情。
“妈，你也觉得阿三嫂是个坏女人吗？”我悄悄地问。母亲叹气，“她是个可怜人。”
我没有想到会在城里遇见阿三嫂，父亲来办事，我跟着逛逛。她在市场的角落摆着个菜摊子，一个人还大着个肚子。她艰难起身，扶着腰起不来。我赶紧去扶她，她细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
“三嫂，我是乐乐。”
她愣了愣，却又转而笑出声来。她好像在这里碰到熟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拉着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我纳闷了，城里人多，也没有人陪她说话吗？
“城里都是楼，家家户户都隔着，邻居门对门，谁也不敲门。”阿三嫂摸了摸她的肚子。
她告诉我，在阿三家的时候因为生了个妹仔，都不能上桌吃饭了，坐着月子还要站在门口吃饭，等那群老少爷们吃饱喝足拿冰冷的井水洗碗。不光如此，她一开口，阿三便打她。
“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阿妹哭，我也跟着揪心，逃了心里痛快。”
原以为她是个狠心的女人，没承想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子钱，塞到我手里。
“乐乐，你是个好阿妹，记得帮阿三嫂时不时去看看。”
整个摊子就阿三嫂一人忙活，临到收市，也不见她丈夫的人影。
我想这个男人也是从村子里出来的，大抵也兴讨个不爱说话的老婆吧。
父亲去办事回来，看见我站在大门口呆呆地一言不发。
“乐乐，你看什么？”我不忍心告诉父亲阿三嫂的下落。她逃了，便活了，不走，也是憋屈的一生。
父亲领着我回家，我摸着兜里装着的散钞，坐在摩托车上吹着风，想着我也是个女孩子，若是不读书，以后会不会也像阿三嫂一样。
记忆里，父亲是从不动手，他虽然五大三粗的，但是出了名的疼老婆。母亲生了女儿还能上桌吃饭，少不了父亲的坚持。
要是那天，他也继续坚持就好了。
晚饭开席，阿公和阿嫲脸上的表情就很怪，特别是阿嫲看了我几眼又低头。
阿公清了清嗓子，“乐乐，初中毕业就不要读书啦，跟阿嫲学学补网拉线。”
“爸，乐乐成绩一向很好的，能考上高中的。”父亲讪笑，“不如再让她……”
“妹仔读那么多书，说话一套一套只会气人！”这样的场合，我急吼吼地插不上嘴。母亲盯着我，示意我不要说话。
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亲。
阿公做了主，父亲也不敢说话。
我垂头丧气，手指头沾着水在桌子上划圈。
“我不同意。”母亲开口了。阿公气急，“乐乐妈，你说什么！”
父亲拉了拉她，她还是站了起来。为了我，她艰难地开口。
“我说我不同意！乐乐得继续读书！”
啪，父亲打了她一巴掌，就像阿三打老婆那样，清脆响亮。
我也激动地站起来，“爸你打女人，你跟阿三哥有什么区别！”
“乐乐，说什么浑话！”阿嫲也瞪了我一眼。父亲垂下了手，饭也不吃就跑了出去。
我拿鸡蛋为母亲消肿，母亲眼里闪亮亮的，她没有哭，我却掉泪，“疼吗？”
“乐乐，你是要读书的，不读书没出息，不要像我一样……”说到这，母亲像是想起什么，抱着我哭了起来。
母亲平日说的话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夜多。
第二天吃饭，她还是坚持，不然就带着我走。父亲拗不过她，气得摔碟子摔碗。母亲就站在厨房里紧紧拉着我的手，整个人发着光。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江西理工大学学生 伍文静（22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