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保号（小说）

    妙卿奶奶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她的人生历经无数变迁，亦吃过不少苦头，但始终不变的是她的善良淳朴和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老爷保号（潮汕话，愿神明保佑之意）。”如今的她经过岁月的洗礼后苦尽甘来，天天被幸福包围。四个女儿虽已出嫁，仍常常回娘家看望她；四个外孙和三个外孙女有的已经在工作，有的仍在读书，也都可以算是走在正轨上的啦。

    妙卿奶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传统农村妇女，年轻时长相平平无奇，又生得矮胖，眼睛小，一笑，便只剩下两条窄得可怜的细缝了。她的耳垂又大又厚，似如来佛祖的耳朵，听老一辈的人说，这是福相，象征长寿、年老享福之意。她常常挎着个竹篮在右手，穿着一件泛黄的朴素的白底蓝碎花小褂，一条黑且皱的布裤子，上面嵌着两个格格不入的补丁。齐耳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颇有些淳朴安俭的味道。作为潮汕人的妙卿奶奶十分迷信，对于“拜老爷”的拜神风俗，她虔诚至极，每月初一、十五，每个大小节日，她从未落下。每一次祭拜时她都双手合十，双膝跪地，嘴中振振有词：“老爷保号……”

    妙卿奶奶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虽然她大字识不得几个，憨厚老实又胆小怕事，但她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家中里里外外的家务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或许是过于操劳，才年纪轻轻头上已有丝丝白发，一双结实的手上已布满一层厚厚的老茧。妙卿奶奶的婆婆当年正是相中了她老实本分的吃苦耐劳性格，于是安排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玉溪爷爷，与妙卿奶奶见了三次面，就把二人婚事确定下来了。

    玉溪爷爷是妙卿奶奶的丈夫，年轻时是远近有名的美少年和风云人物。他瘦而不单薄，是那种干练的瘦。小麦色的皮肤洋溢青春气息，眉毛黑而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意气风发。他在木材厂做工，因为上进勤快又精明识趣，厂中女性从十几岁的少女到五六十岁的阿姨都喜欢他，遇着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吃的，都颇照顾他。俊男配美女，玉溪爷爷和厂长的女儿同时也是厂花的小兰暗生情愫，两人很快走在一起。本是一段人人称赞的佳话，奈何门不当户不对，玉溪爷爷家境贫寒，连彩礼钱都没有。而厂长知道二人的事后更是暴跳如雷，威胁二人分手，否则便要解雇玉溪爷爷。迫于种种压力，最后玉溪爷爷还是娶了妙卿奶奶，矮胖的妙卿奶奶和高瘦的玉溪爷爷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这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潮汕地区重男轻女，虽然妙卿奶奶和玉溪爷爷没什么感情基础，但为了生出男孩好传宗接代，婚后两人按部就班地生活，妙卿奶奶很快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几年后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第三个，又是女儿。二人依旧不死心，互相约定好再生最后一个孩子。

    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中过去；洗衣的时候，日子从水中流走。玉溪爷爷负责赚钱养家，妙卿奶奶包揽全部家务，两人一起配合着，日子虽然艰难，但二人也一直和和气气，未曾有什么大矛盾。两年一晃，妙卿奶奶又怀孕了。可是造化弄人，玉溪爷爷所在的木材厂倒闭了，玉溪爷爷丢了工作，只好每天帮人卖些竹筒勉强维持生计。

    妙卿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八个月大了，本该安心在家养胎，可是家中还有三个孩子张着口等着饭吃。妙卿奶奶只好挎着她的小竹篮，挺着她的大肚子，到山上去挖野菜。正值寒冬时节，整个世界冻得好似个大冰窖，山冷得在颤抖，小河冻得僵硬了，连空气都仿佛要凝固了。妙卿奶奶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山上挪，她的脸被风吹得粗糙，像没有釉的陶器，嘴唇干得爆起了皮，寒气还嗖嗖地直往她肚子里钻。突然，她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的双眼突然一亮，原来是不远处泥土里有一个红薯。妙卿奶奶如获珍宝，刚要伸手去摘，不知从哪冒出一个醉汉打掉她的手，说道：“你这婆娘滚一边去，这红薯是我的。”说罢就要去摘，妙卿奶奶眼疾手快迅速伸手拔起那红薯，紧紧护在胸前，害怕得全身颤抖。醉汉早已气急败坏，丑恶的脸涨得通红，额前青筋暴起，他伸出一只粗粝的大手推了妙卿奶奶一把，妙卿奶奶一个重心不稳，侧身摔倒在泥地里。平时软弱怕事，遇事也不敢吭声的妙卿奶奶不知怎的换了个人，拼了命地大叫：“救命啊！来人啊！”然后抓起身边一个较大的石头狠命向醉汉的眼睛砸去。随着“哎哟”一声惨叫，醉汉倒地了，眼角直往外冒着鲜红的血。两个正好路过的农民听到如此大动静闻声赶来，连忙扶起妙卿奶奶，又拉过来一辆小推车，一路吱吱呀呀地护送她安全到家。到家已是黄昏，众人见妙卿奶奶这样，都吓坏了，急急地去请了医生来。妙卿奶奶总喊着肚子疼，玉溪爷爷着急得抓住医生的手臂直晃:“医生她有没有事？”医生说：“幸好摔在泥地里，没什么大碍。”当天晚上妙卿奶奶就生了，没有惊喜，只有叹息，因为还是女孩。玉溪爷爷得知是女孩后，整个人靠着墙软软地瘫坐下去，只是一根一根地抽着闷烟，也不说话，也不起来，一直坐到天亮。

    生完孩子后的妙卿奶奶一天比一天虚弱，嘴唇比粉刷过的白墙还白上几分。玉溪爷爷觉得不对劲又赶紧带她去医院检查，这一次的消息，更是天打雷劈：妙卿奶奶患了乳腺癌，即使马上手术，也最多再活三个月。玉溪爷爷毫不犹豫：“马上手术！”妙卿奶奶皱着眉头说：“哪来的钱唷？”“砸锅卖铁也要做手术！”

    玉溪爷爷卖了家中几乎所有能卖的东西给妙卿奶奶做了手术。手术后，妙卿奶奶回到家中休养。她把三个女儿叫到跟前吩咐道：“娘时日无多了，你们记着，以后要听爹的话用功读书,若爹将来又为你们找了新的娘，你们也要孝敬她。还有小妹还那么小，你们更要照顾好她，听见没？”三个女孩泪流满面，都用力点着头。

    三个月过去了，春天悄然而至，树的枝头抽出新芽，万物复苏，奇迹也发生了。妙卿奶奶卧床三个月后仍活得好好的，于是她开始尝试下地走动，再到逐渐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再到能够下地种菜……许是世间真有奇迹，许是当时医生误判，总之三个月、三年、三十年，直到现在，妙卿奶奶还是活得好好的。而玉溪爷爷在改革开放后与别人合作做起了卖竹筒的生意，生意竟越做越大，在当地小有名气了。凛冬终会过去，春天终会到来。妙卿奶奶的四个女儿不愁学费，也不愁吃穿，都顺利地读完了高中、甚至大学。她们都找了体面的工作，也嫁了人各自组成自己的温暖小家。妙卿奶奶和玉溪爷爷没有因为四个孩子都是女孩就不重视教育，而是好好爱护她们，栽培她们。

    妙卿奶奶和玉溪爷爷最近又搬进了新房子，是四个女儿合力为他们置办的。每到节假日，他们家总是充满欢快的笑声和热腾腾的烟火气，女儿女婿们、外孙们齐聚一堂，好不热闹。国庆节，妙卿奶奶做了她的拿手好菜“反沙番薯”，外孙们吃得连盘子底粘着的白砂糖都用勺子刮干净了。大家闲聊时又提起了当年的“挖番薯事件”等，纷纷说妙卿奶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妙卿奶奶咧着嘴嘿嘿地笑了几声，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是岁月印在她脸上的痕迹。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极致善良的、淳朴的妙卿奶奶，对往日的苦难不曾过多提起，只是又双手合十，虔诚地说了一句“幸有老爷保号”。

    责任编辑：龚蓉梅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学生 柯艺烁（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