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精（小说）

    人们喜欢给他们不清楚的事物编造起源。比如，竹家丫鬟紫玉不能解释为什么池子里的荷花在今早一下子全开了，就对五岁的小竹少说，池子里有荷花精，荷花精拥有神秘力量，让荷花一下子都开了。

    小竹少就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有天李妈问小竹少有什么愿望时，小竹少就说，他的愿望就是见荷花精一面。李妈很疑惑，这荷花精是啥东西，是妖精吗？细细一问，才知道“元凶”是紫玉。李妈好气又好笑，可看着小竹少一双水灵水灵的大眼睛，又只能心软地说：“池子里确实是有荷花精，不过荷花精喜欢乖巧的孩子。所以小少爷要每天乖乖上床睡觉，荷花精才会愿意来看看你。”

    本来小竹少是个小夜猫子，但听了这话，当晚就乖乖就范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小竹少都很守规矩，有时甚至不用读小人书就主动往床上钻，让府上的人都大为吃惊。

    这还没完，小竹少甚至会在放课后缠着私塾先生问究竟有无此物。不过年轻的先生只是摸着下巴呵呵一笑，从来不回答他。

    随着时间流逝，日常琐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多了起来，小竹少入睡前读小人书的次数变少了，荷花精的事情也被抛之脑后了。但就在小竹少十岁生辰那天早上，池子里的荷花全开了，就像他五岁时见过的那样。小竹少便想起了荷花精。他就客客气气地来到下房中问李妈，这可把李妈难住了。谁能想到胡乱编造的借口，竟会在时隔五年后被少爷问起呢？她只能含糊过去，却又不忍心看见小竹少失落的神色，就去找了紫玉商量。两人很快想出个法子：让紫玉假扮成荷花精，然后让李妈带着小竹少在远点的地方看紫玉一下，这事就算完了。

    于是李妈就兴冲冲去找小竹少，告诉他，今晚荷花精会约小竹少在池子边见面。小竹少很开心，吃饭吃得也很香。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李妈跟紫玉商量得那样进展顺利。

    中午吃过饭后，小竹少在竹林中散心，恍惚中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唤。那呼唤像水滴落在荷叶上发出的“啪嗒”声，也像打开花苞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本想独自循着声音找去，奈何身后的小厮拉着他，提醒他要回府上休憩。小竹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却见周围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全是竹林，哪还有小厮的影子？小竹少叫唤了两声，无人回应。他只能试着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便疲累地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天已全黑，只一轮明月分外夺目。小竹少揉着眼睛看月亮，突然想起小人书里说过月亮是一种指引，就决定跟着月亮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小竹少就见到了眼前闪闪的灯光，那光在晃动，轻飘飘的。小竹少定定看了一会儿，发现颜色和家里烛灯很像，就拔腿往前跑。

    不一会儿他真的跑出了竹林，眼前路在一点一点铺开。

    但是此时，小竹少脚下的土地变得异常柔软，还没等小竹少反应过来，池子里的污泥和水草一下子翻涌上来——小竹少整个人滑进了池子里。

    似乎坠入了无边际的黑暗，耳边只剩下咕咚咕咚的声音要将小竹少的意识吞没。他害怕地张开嘴巴大喊，但是一张嘴水就涌进来，冲击着小竹少虚弱的躯壳。小竹少睁开眼睛，颤抖地朝水面伸出手。

    恍惚之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随着那黑影的靠近，小竹少看得越发清晰。

    那是一个女孩。她闭着双眼，头上长长的红丝带扎住丸子头，身上穿着绿色的袖子长长的长纱裙。她突然出现在小竹少的前方，正朝着小竹少游去。很快她接近了，伸出长长的袖子，袖子抚过小竹少苍白的脸，慢慢将小竹少搂紧到了怀里。然后女孩轻盈地往水面上游动，像水母一样优雅，却快速地冲出水面，将昏迷的小竹少带到了池子边上。

    破水而出的凉意让小竹少打了个激灵，开始猛烈地咳嗽。

    女孩胆怯地用袖子去摸小竹少的脸。没完全恢复意识的小竹少隐隐约约闻到空气中一阵花香，他想问女孩的名字，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在那儿呢，小少爷在水池子里”，眼前女孩便不见了，他自己也随之昏死了过去。

    池子边的灯火亮了一夜。

    后来小竹少躺了三天，终于醒了，见身边换了丫鬟。一问才知道，紫玉已经被撵走了。小竹少觉得很惭愧，他向身边的李妈道了歉，李妈却频频摇头。

    小竹少醒来后用了饭，去娘的房里做了思过，几个时辰之后又生龙活虎起来。他想再去竹林看一眼，却被小厮告知，去竹林的入口被封死了；他又想再去找几本小人书看，却发现房里的小人书全都消失不见了。小竹少顿时觉得生活少了不少乐趣，却只是叹了口气，在书桌边坐下便开始温习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竹少长大了，是大竹少了。大竹少完全褪去了儿时的稚气。他不再经常出门，只是没日没夜地经营着家中生计。童年的经历一直让他对水很是害怕，就连洗澡的时间都简短得很。可这样的他，却会在看到水中的荷花时驻足观赏。大竹少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他该向谁问起呢？周围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自己便好像始终是孤独寂寞的。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身边没有一个好朋友了呢？大竹少想不明白。

    从这天开始，无梦的大竹少做梦了。他梦到自己掉进了一片开满了荷花的池子，然后一个看不清的影子缓缓游向自己。他睁开眼睛去看那个影子，却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大片一大片全是荷花。这个梦反反复复，只是循环，没有尽头。大竹少很是疑惑，偷偷请了术士解梦。术士询问了一番后，说：“老爷，也许这还真是那荷花精造孽咧！您可能得回到您说的那片竹林，才能发觉事情的真相。”大竹少再想细问，术士却只是摆摆手，没有多说便走了。

    大竹少在屋中沉思了很久，终于起身。他决定去看看那片竹林，那片自他苏醒后就再未进入过的竹林。正如当时小厮所说，进入竹林的小道入口已经被高大的篱笆给封住了，从这个地方进去恐怕是行不通的。大竹少沿着篱笆走了一会儿，突然走到了一扇半遮掩的门边。大竹少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没有多想，只是从门里走入，再沿着小道一直走，一直走到一片平地附近，却发现记忆中的池子已经完全不见了踪迹。

    可是，这个地方，为什么有那样让人感觉亲切的气息呢？

    大竹少把手伸出来，掌心朝上，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伏到他的手心中，又悄悄溜走了。大竹少突然觉得很落寞，他觉得自己生命中丢掉了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呢？大竹少说不出来，但是他不想放弃，他决定去找已经退休的李妈。

    乘车到李妈家时，天已接近傍晚。石板路边的菊花正开得很艳，金灿灿的很有生气。大竹少顺着石板路走到李妈家院子，敲了敲门。等了一阵，门开了，出来个驼背的男子，恭敬地朝大竹少拱手作揖：“老爷，来我家有何事？”

    大竹少向男子回了一礼，向他说明了来意。

    男子听完，悲伤回应道：“在下是李妈的儿子李大力，家母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大竹少遗憾地安慰了一番大力。

    大力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不过老爷这事恐怕说来话长。我看这天色不早，不如老爷先来家中坐，吃过晚饭再细说也不迟。”

    大竹少没有推辞，却也只是略吃了一会儿就住了口。

    此时男子便识趣地说道：“老爷口中的池子，家母自回来后确实有说起，不过……”

    “不过什么？”

    “当年，老爷被荷花精迷惑，误入了池子，差点窒息身死。后面才赶到的家母非常愧疚，所以家母就请求老爷的父亲让人把池子填了。”

    “……”

    “对了，老爷，请来这边。”

    大力将大竹少带到了院子的一角。这个角落里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很多本小小的东西，因风化已久而发黄发脆。大竹少拿起一本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小人书。

    “家母将这些书带回来的时候，没有跟我们解释，只是叫我们不要看，就放在这里，如果有一天老爷找来了再告诉他。其实这些东西真的很碍着地方，我们也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扔掉，但是家母并没有回答……”

    大竹少翻阅着手中的小人书。书页翻起的“沙沙”声让他觉得有点陌生，但是也很亲切。原来与许久未见的“朋友”见面，会是这样愉快的事情。但与此同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悲伤在空气里乱窜，像翻动小人书时乱舞的灰尘。他突然感到脸上一股凉意，伸手一摸才发觉那竟是眼泪。见大力慌慌张张要找手帕，大竹少手一摆，道了声“不必”，眼睛依然落在小人书上。

    他沉思了一番，找大力要了干净的布，便开始轻轻擦拭起小人书来。书上有个小人被灰遮住了，他轻轻一擦，就露出了一个女孩姣好的脸来，正对着大竹少轻轻地笑。大竹少也笑了，眼睛旁的细纹被挤得格外分明。大力在一旁怯怯地看着，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慌里慌张地又找来一块布，说：“老爷，这活可不是让您干的，别脏了您的手！”大竹少笑着打断了他，手上动作没停，只是一本一本地擦着。

    一直到月亮栖上枝头。

    末了，大竹少找人送来了精致的盒子，要将小人书一本本地放进去。大力看着，不安地搓着手，看看天又看看地，又说要帮忙。这次大竹少没有拒绝。

    东西收拾好后，大竹少想要告辞离开，大力望向门外昏黑的道路，摇了摇头，要请大竹少在家中过夜。大竹少答应了。

    夜晚沐浴过后的大竹少坐在用草编织的席子上，一本一本地翻看着小人书，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看着看着，大竹少觉得有点累，就将身子躺了下来，手还在翻动着小人书。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亮爬到了西边，大竹少睡着了。

    大竹少又做了梦，梦里依然是熟悉的荷花，熟悉的池子，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个女孩的脸。她接近了他，向他笑，乌黑的瞳孔和乌黑的秀发在水下闪闪发亮。大竹少伸手想抓她，但女孩一扭身子往水面去了。大竹少便也跟着去了。没过多久他钻出了水面，却意外发现身边有云朵在飘扬。紧接着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受重力的牵制越来越小，他惊慌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原来是手的地方竟然长出了翅膀。

    此时他变成了一只小鸟，由于刚长出羽毛而略显生疏地在空中飞翔，时不时有要掉下来的假象。这样笨拙地飞行了一阵子，他在地面上看到了一个青绿的裙摆，认出那是女孩后便向她飞去了。女孩似乎没有看见他，只是悠哉悠哉地躺在一片荷叶上，嘴里还叼着一根新生的小草。大竹少便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她。他看到女孩趴在荷叶上戏弄水中的游鱼，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后摸了摸他的脸；他看到女孩在落入许多泥土的水底呼救，不一会儿却自由自在地在世间穿梭行走；他看到女孩在竹林里荡秋千，又在篱笆门边敲敲打打弄出一条小缝。最后女孩不见了，大竹少又变回了人类，在泛着涟漪的水面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突然手里被人塞进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是一朵带着梗的荷花苞。

    大竹少便醒了，醒来的一刹那他看他的手，没有荷花。他摩挲了一会儿手掌，把书装好后，没用早饭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回到家后，大竹少把盒子郑重地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然后唤来一位丫鬟，说：“请人在这边挖一个小池塘，种满荷花……对，要一打开窗户就能看到。”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广东外语外贸学院学生 刘恩（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