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蓝的交替闪烁下,一种名为“失去”的怖惧感,随着风掠过我的鬓角衣袖,耳畔渐弱的鸣笛声仿佛让时间都为之放缓了几拍。
我有些恍惚地立于单元入口,身后楼道内暖黄的感应灯试图借予我几分暖意,但我却只能在那略显黯淡的灯光下瞥见那楼道外的纷繁杂乱。直到漫长的十余秒过后,灯光因凝固空气中的了无声息而猝然熄去,我才下意识地回过头,看着那漆黑中散发着幽幽绿芒的“安全出口”灯牌,接而转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00:06】
“嘭嘭嘭——”
“舅舅——奶奶晕倒了!!”
急促的敲门声和表妹破了音的呼喊声,透过三道房门兀自闯入了我正渐渐朦胧的耳畔。与此同时,对侧父母的房门也被由内而外骤然拉开,伴随着一轻一重的两对脚步声,门缝外透进了来自客厅的一线微光。
当我匆忙地套上睡衣,冲出卧室时,表妹仍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她额前的碎发定是因为一路的大步奔驰而结成块状、松松垮垮的睡衣也定是因为事发突然而无暇更换——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套着宽松睡裙的母亲一把抓起手机,蹬上拖鞋便大步迈向电梯间;披着睡袍的父亲揣上那串当当作响的钥匙和手机,便也跨出大门;我来不及换下被穿出窟窿却一直忘记丢掉的睡裤、顾不上寻找那双常踩的运动鞋,只是随手拎起校服外套,趿着拖鞋,眨眼间便置身夜幕下无言的小区街道上。在这沉寂的午夜里,只剩下我们四人的脚步,频率急促而不一的、落地声响各异的脚步声,从夜的这一端,滚向那一端……
【00:11】
“叮——”
伴随着电梯门的缓缓开启,我们四人不安而迅速地穿过楼道间漆黑一片的拐角。我们的脚步声惊醒了假寐中的廊灯,伴随着眼前事物的清晰,一股混杂着食物气息的酸腥味,从那扇微微透着光亮的门内逸入我的鼻腔。
“妈怎么了?”推开姑姑家的大门,父亲面色煞白地向房内喊道,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坐在沙发上被奶奶宽大瘫软的身躯倚靠着的惊魂未定的姑姑,以及客厅过道上大片的褐绿色呕吐物。在那滩难以名状的黏稠膏体中,我瞥见了还未消化完毕的卷心菜叶和那片黄绿中零星的米糊状块粒。尽管曾经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都已见识过这种物体,但无论何时,我还是从生理上翻涌出一股强烈的倒胃感、以及心理上的压抑感和恐惧感。
“刚刚晕倒从床上翻了下来,然后就昏死过去,怎么喊都没反应……”姑姑见了我们的到来,心底便已然踏实了不少,眉头比刚进门时略显舒松,说话时的气息也逐渐平缓。
姑姑说,睡在上铺的表妹因奶奶滚落下床的声响而立即开灯查看,第一时间发现情况并喊醒姑姑姑丈。在多次试图唤醒奶奶而毫无回应后,表妹又立马跑来我们家求助,在我们赶来的过程中,姑姑姑丈已将无意识的奶奶搬扶至沙发上。随后,奶奶便在痛苦的作呕中恢复了一丝微薄的意识。
“120吗?我们家有老人突然晕倒了……现在恢复意识了……刚刚呕吐过,对……对,地址是……”母亲站在门边拨打着急救电话,紧绷的面部肌肉下填充的是艰难的冷静;父亲满额冷汗地蹲在奶奶身侧,不断地和奶奶沟通着让她保持清醒;姑丈已钻进卧室给奶奶取替换的衣物,姑姑则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奶奶睡衣上残留着的呕吐物,并准备为其更衣添袄。
而我,则默默地站在表妹身后,两个孩子怔怔地站在餐桌旁,望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宛如两尊没有呼吸的塑像。我不知道此刻我身前的她正在想着什么,但面对这样的情景,我的脑海中如何也拨不散的,是两年前我和外公的最后一面。
那时的我也身处人群之中,只不过是在病房里、病床前。我看着那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下宽大却空荡的骨架,看着那攀缘在外公身上仿佛正在不断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生命力的根根软管,无助地感受着鼻腔中充斥着的尿液、血液、汗液和消毒液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我,只是站在那床栏前,脑海中一片空白……
一如现在。
【00:19】
当救护车载着奶奶和父母,携着那双色顶灯和鸣笛渐行渐远时,姑姑和姑丈也乘着电动车,一同消失在了被婆娑的月影和树影所笼罩的夜路里。而我,直到这时才错愕地感受到了深夜寒风的冷寂。
拖着莫名沉重的身体,我缓缓越过来时所跨越的钢制护栏,不经意间瞥见了护栏锃亮表面下月光反照出来的、自己的身影。
我并未驻足,仍是默默地向前迈着步子,走过了无声息的幼儿园、穿过攀满青藤的歇脚棚、走在停满了电动车的车棚里,顺着身体的感觉、顺着身体的方向。
方向……
不知为何,我回过了头,望向那灯火未熄的表妹家,跟随着身体的方向,向那里走去。
【00:25】
“萱?还没睡吧?”
我轻叩着那深褐色的房门,向门内喊道。
“哥?”门内传来了应答,门被推开了。
“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踏入房门,门内的景象并不令我意外,因为早在她开门前,我便已嗅到那令我难以直面的气味。
她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关上房门,跨过那摊呕吐物,一头扎进厕所,在那里翻找起了可以利用的工具——大号的玻璃刮、塑料水桶、畚斗、硬毛扫帚。
我笨拙地刮集着那地砖上的呕吐物,一趟又一趟地将它们倒入垃圾桶中,一遍又一遍地用淋浴喷头中浮着白烟的热水洗涤着我手中的刮具和畚斗,直到墙角风扇呼出的气流中那异样的气味散尽,直到表妹拎着原本铺在沙发上的、湿漉漉的凉竹垫走到阳台边上,我的思绪,才终于回到了现实。
【00:57】
“哥,没事,我一个人在家就行。”表妹站在房门口,轻声道。她的声音很小,夹杂着绵长的疲惫和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却格外坚定。
“嗯,那我走了。”我没多言,话语中的情绪,或许同她一样吧……我记不清了。
但当她目送着我的背影消失在昏暗楼道里的时候、当我缓步在如练月光下空寂的街道上的时候、当我推开自家房门,为还未归来的父母点上一盏弱灯的时候,我想这一次,我所做的,不仅只有目送。
责任编辑:龚蓉梅
福建漳州第一中学高二(16)班 余宇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