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散文）

    天色未全亮，雨中独行，阵阵凉意袭上心头。隐约中一股熟悉的气味远远飘来，仔细一闻，其中夹杂着芝麻与炸油条的香气，那是烧饼的味道。瞬间我精神一振，不知不觉地往故乡小城——渝东城口的豆浆店大步迈去。急急走到熟悉的豆浆店门口，发现已经改换招牌。我循着香气转过街角，看到一排长龙，才知道它换了地点，也改成外卖店。离开家乡数十年，偶然才回来，今天是此次返乡行程的最后一个早晨，虽然行色匆匆，但总要回味一下这家豆浆店的美味。终于，老板轻轻地将烧饼放入纸袋，然后高喊一声十元。纸袋微微烫手，烧饼的香气正使劲地穿透它奔逸而出。

    这次回来发现不少熟知的豆浆店已经歇业，或改为外卖店。十几年前，与公园相隔几条街外有家豆浆店，每次吃烧饼油条就想到那家老店，它也是我回城口必定光顾的地方。小店位处一片违建的角落，房子老旧屋檐低矮，旁倚老树，面临大道，四周高楼林立。每次光临，必看到店旁有一位老人坐矮凳上为人炸油条。他身躯佝偻，枯瘦的手臂操着长竹筷，频频翻动油条。一条细短的面条，经他在油锅中轻轻拨动几下，无不香气四溢。早晨起来散步到小店，叫一碗豆浆，再加一套烧饼油条，坐树荫下看老人炸油条，心中会感到淡淡的悠闲。数年后，偶然路过，半数违建已化为瓦砾，老人犹在破屋旁为人炸油条。这次回来，那片违建、那排路树及那间破旧的豆浆店都已经无处寻觅。

    我坐在附近公园的凉亭享用早餐。随着晨光渐起，雨势也慢慢停歇，四周景物的轮廓缓缓浮现。小亭临湖，有曲桥跨湖而立，如弓桥身衬映水中倒影，隐约幻成眼睛的造型。从前多次经过桥边，只当它是座平常曲桥，今日雨后重临，于朦胧天色中始悟得其中趣味，颇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

    晨曦微露树梢，灰沉沉的天空，陡然明亮起来。忽然一群水鸟惊起疾飞，我的目光随着水鸟而四处张望，童年时在湖边抓蝉捕鸟的往事在脑中历历重现。偶然低头，看到小鸟正在啄食掉在脚边的烧饼屑。我手持半个烧饼，轻轻起身，缓缓移步，小鸟也紧紧相随，并不怕人。回想二十多年前曾与同学站在树下，手持弹弓，眈眈凝视树上的小鸟，必欲射之而后快。如今小鸟与人相亲，徘徊脚边不去，抚今追昔，不免会心一笑。

    晨光照到小湖的另一侧，一栋两层小楼倒映于湖心。记忆中那是一栋红砖建筑，如今已改成橙色墙面配上白色雕饰，但仍然流露出古典欧式风情。时有水禽弄波，摇荡楼影，小楼仿佛沉了下去，从前的记忆却浮现起来。当年小楼下面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摊，碰到节日时，摊子前挤了一群顾客。若想一尝冰淇淋的美味，得手中高举钞票，口中喊着“三色冰！”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小心翼翼地接过老板递上的冰淇淋，又得把它高举头上，惟恐被涌入的人群挤掉一两颗冰球。终于从缝隙中穿出人群后，怕它溶化太快，便马上狠狠地舔上一口。

    附近大街上的便利商店和商旅，一间间地开起来。以前熟悉的杂货店、书店、面馆也一间间地消失。

    我手拿着一杯咖啡，坐在便利商店的大窗前。记得这里以前卖牛肉面，也卖酥饼。饼是贴在大圆桶的内壁慢慢烤的，一口咬下去，齿间发出清脆的声音。有时正在吃面，刚好厨师掀开桶盖，一时香气弥漫。从窗户望出去，仍然是那条熟悉的红砖步道，路旁的樟树还是旧时模样，一切都没改变。看着赶去上课的学生从眼前匆匆而过，一时回忆盈满窗前。我刚开始学单车时这儿还是一条土路，车大人小路又凹凸不平，常摔得遍体鳞伤。后来路上铺了漂亮整齐的红砖，我也换了轻巧的单车，从此可以在红砖道上左冲右突，快乐驰骋。几年后我已练就一身好功夫，不但可以放空双手，更可以在马路上掀起前轮，一跃而上红砖道。骑单车上下学时，常以这功夫自得其乐。

    窗前久坐沉思，不知不觉手中的咖啡已尽，左右有不少人边吃早餐边看手机。窗外那条刻满岁月痕迹的红砖步道似乎离他们很遥远，没人抬起头看它一眼。

    远处朦胧的高楼已经清晰可辨，天色大亮了。我离开城口时，那栋高楼还不存在，那儿是一片紧临大街的空地，面对火车站的马路旁立着一排公交车站牌。上初中时，每天在那儿搭公交车上学。早期的公交车还是凸头单门的老式车体，车身小，只能从前门上下，夏天挤这种公交车真是苦不堪言。上学时若晚点到车站，往往公交车刚要入站，人群就蜂拥而上。这时通常车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车掌连喊了几声“往里面走”，一看没什么动静，只冷冷地说了声“等下一班车”，便自顾使劲拉上车门，绝尘而去，也不管车外那一片焦虑无助的眼神。

    公交车站通常设在繁华的地方，附近有餐厅便利商店咖啡馆，当然也有回忆。我穿过公园，漫步到不远处的大街搭公交车，小时候这是一条林荫大道，两旁遍植榕树，老树枝繁叶茂，绿荫满地。那时车子少，行人也不多，夏天常手持长竿，沾上黏胶，循着蝉鸣声，四处张望寻找蝉的踪迹。

    放学时，骑上大人的单车，勉强踩着踏板，歪歪斜斜地横冲直撞。十多年前路过这儿，不少榕树已经不见踪迹，代之而起的是一排高楼，楼下有便利商店和咖啡馆。又过数年，公交车站对街的榕树只剩两三棵，孤零零地立在路旁，身影姿态颇为熟悉，正是我童年时最爱爬的那几棵树。今日再重临，对街除一片工地围墙外，别无所见，不觉黯然。

    数十年岁月，一晃即过。偶然回故乡，那些陈年记忆扑面而来，但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一个公园里的小湖，一家巷弄内的小店，甚至世事人情，都让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临别前夕，恍然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慨。

    责任编辑：谢宛霏

吕传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