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岔路口一栋建筑物的阴影下,19岁的阿旺打开了一瓶碳酸饮料。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那只易拉罐,确保每一滴饮料都能去往它该去的地方。喝完了饮料,阿旺一脚踢向街边一个垃圾桶,发出“哐当”的一声。很快,他又是一道穿梭在车流里模糊的影子。
那时节,夏的威风还没抖尽,天地间热浪蒸腾,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人类引以为傲地造出了伸向蓝天的高楼,也造出了围困大地的热岛,闷热的空气中,连风都拖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欲坠。这是阿旺做外卖员的第三个月了,争分夺秒的第三个月,在这座人口超过一千万的城市里,阿旺就像那只易拉罐一样,似乎不知道会被命运抛向何方。
他是个农村孩子,照理说,这个年纪应该上大学、谈恋爱,可是阿旺落榜了。很显然,这个半大小子并不喜欢把时间花在研究“二元一次方程”的解法上面,他唯一痴迷的东西只有足球。村里几乎每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都曾在用石灰粉划出的“球场”上,被他的“射门”折服。在炎炎日头下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阿旺一踢就是一个下午。其他人常是几个来回后就纷纷寻了凉快处去待着,这个时候,阿旺会独自跑遍全场,然后来一记漂亮的远程射门,总是激起一阵啧啧称奇。
大家都说阿旺是最好的前锋,是村里的“马拉多纳”。
体育老师告诉他,省里的青训选拔很快会来到这个连绿茵足球场都没铺的乡村高中。结果阿旺等啊等,没等来他梦寐以求的青训赛,却等到了高考,于是阿旺顺理成章地落榜了。
“你老踢那破球能踢成大学生?花功夫去看看书,说不定就考上了,你个没出息的!”不知道是哪一次,因为受不了父亲的呵斥,阿旺“贱卖”了自己的青春,拿它去换了一身制服,骑上了电单车,成了高楼大厦间的一道模糊的身影。
离开村子的前夜,除了必须的证件,阿旺什么都没带走,唯一一件有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是他的球鞋,他唯一的一双,那是去市里参加联赛时学校为他购置的,他只穿过一次。这个水泥地上的少年“马拉多纳”看着这双球鞋,只感到一阵绞痛,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抽干了。
阿旺的车技不太好,特别是在车如流水的城市里,每一次送餐,都有些心惊肉跳,好几次险些冲撞车辆或行人。那个在足球场上追风逐电的无拘无束的少年,此刻被堵在某条非机动车道里。作为一个十九岁前只生活在野草蓬蒿环绕的小村子里的少年,他对智能手机的使用也并不熟络,刚当外卖员的那一阵子,经常因为不熟悉操作,抢不到单子或者是来不及接电话。
阿旺有时候会气得幻想,如果配送外卖就如同踢球一样,他站在中间,把那些外卖一份份踢过去就好了,绝对又快又准。
送了一整天的外卖,这座城市的繁荣经济和巨量人口就像一张张大嘴,只等着外卖员上门时的一声叮咚。渐渐地,太阳落了,在天边剪出斑斑红霞,又是一个饭点,外卖员们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阿旺却停在了市中心的一个足球场附近,那是一个大球场,阿旺经常会来这里看球,他总是觉得那些球场上踢球的人是在浪费这样的球场,因为那些少年们漫不经心的虚浮动作和无力的射门简直可以被当作足球运动的反面教材。即便如此,那片绿茵草地、飞来飞去的足球与人群的呐喊,都让阿旺疲累的身躯得以振奋,他忘了自己汗水淋漓的丑态,忘了腹中的饥饿,忘了电单车,他走了过去,伏在铁丝网上,眼里只有那一抹跃动的黑白。
一群看起来和他年纪类似,但其实是小他好几岁的孩子们正在踢球,十九岁的阿旺看起来还只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正在训练,一旁的中年人不怒自威,看起来是个教练,他不断地呵斥着失误的队员,在手上的文件上涂涂改改。阿旺深深呼吸了一口这绿茵地的气息,那种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汗水的味道从他的鼻孔冲到全身,他觉得他的心又被什么触动了,浑身的筋肉都充满了气力。
场上的少年们稀稀拉拉、有说有笑地离场了。一个少年和他的母亲从阿旺身边走过,那个母亲为少年扇着风,少年接过母亲为他递上的功能饮料,大口饮下,然后嗔怒地对着他的母亲说:“妈!我都说了,我不喜欢踢球,我宁愿去……”少年突然间东张西望,看见了穿着蓝色制服的阿旺,一股无名火腾起,指着阿旺对她的母亲说:“我宁愿去送外卖,也不踢了!真没劲,老是踢不进,有什么意思!”他的母亲慌忙捂住他的嘴。
阿旺并未感到被羞辱,他突然间极其严肃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对着那个少年说:“你错了!就你那样的踢法,谁让你当前锋就是瞎了眼,你带不了球,长传那么空,堵截没力气,越位跑都不顾着队友,你怎么射门?”阿旺说到了兴头上,甚至下意识踢了地上的碎石一脚,那双发旧的帆布鞋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将小石头踢出一条极其优美的弧线,消失在了地平线外。少年和他的母亲一怔,匆匆走开了。阿旺也失魂落魄地走向自己的电单车,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喂!你叫什么名字?会踢球吗?”阿旺回头望去,是教练。
他把阿旺领到了中场的位置,把足球放在了他脚下,用手向球门比划了一下,说了一句:“踢!”阿旺并没有任何推脱,他将外套扔了,铆足了全身的气力,任凭热血冲涌脑门,然后是极具爆发力的一脚,那颗之前还有气无力的足球,此刻却迅速凌空翻腾着,像一只迫不及待冲决枷锁、奔向蓝天的老鹰。门将扑空了,那枚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进了。四周还未远离的人们,都发出了一声惊叹。那个教练看着阿旺,点了点头。可阿旺此刻的脸却好像被开水烫过,迅速扭曲了起来,他捡起了工作服,头也不回地跑离了人群,教练也愣在了原地,许久才说了一句:“这才是射门!”
已经是午夜了,阿旺送完了最后一单,坐在大桥边的公园里。望着远处的灯火闪烁,听着底下的大河潺潺,他此刻才有些激动,困意全无,继而又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气。他突然间想放声大叫,可又害怕惊扰了别人,于是撒丫子做着折返跑,跑累了,就躺在长椅上,一直看着头盔内侧贴着的马拉多纳年轻时的照片。
“射门!”他的脑海只有这两个字。
第二天,阿旺在逼仄的出租屋内几番折腾,在衣柜上的暗格里抽出了自己的球鞋。他太想去踢一场真正的球了,他把那双鞋放进了背包,戴上了头盔,穿上了工作服,然后满怀希望地出了门。照样是走街过巷、上楼下楼,阿旺今天似乎特别有兴致,不再像以往那样送完餐只是机械地说着“谢谢,帮忙点个好评”,而是微笑祝每一个人好运。
阿旺想好了,他决心一边送外卖,一边去实现他的足球梦想,就从今天开始。他渴望再次见到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听到那些人群的呼声。当然,最渴望的莫过于那种从脚底上传出来的、冲涌全身的力量。
“射门”,阿旺想着这两个字,像是着魔了一样。
又是午后了,阿旺决定送完这一单,就奔向那座他隔着铁丝网看过无数次的球场。也许是因为太兴奋,阿旺在下午高峰的时候,竟然走了神,犯了他以往不会犯的错误,在躲避一辆汽车的时候,将一盒外卖倾了出来。虽然并不严重,但是包装损坏了,食物的汁水淋漓着。阿旺当即两眼黑了,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用了最大功夫去调整,然后准备向客户坦白这一切,希望可以得到谅解。
怀着不安的心情,阿旺敲响了门,开门的男人明显有些烦躁。阿旺诉说着歉意并且表示愿意赔偿,只希望那位男人可以手下留情,因为一个差评几乎会夺去自己一天的劳动成果。但那人显然是不依不饶,他大声叫骂着,夺过了饭盒,然后重重摔上了门,独独留下有些不知所措的阿旺。阿旺又安慰自己道:“也许,他只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和我无关?”
球场外,阿旺如愿见到了那个教练,今天他手底下的球员不是那些小孩,而是一群年龄更大的青年球员,他们专业而精湛的球技让阿旺的心抽搐了一下,自卑又开始蔓延。教练见了阿旺,喜形于色,他走向阿旺,开口便是:“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的少年队?”阿旺有些不知所措,许久才说了一句:“我叫卢迎旺,十九了!”然后低下了头。
教练也有些诧异,但还是接着说:“你的脚力很足,跑得也快,适合前锋,也可以来青年队试试水,先从替补做起。我事先说明,一年一万二的学费,你什么时候交一下,就可以训练了,我们是全天候练习的!”教练在花名册上写下了“卢迎旺”三个字。
阿旺此时却如同遭遇了晴天霹雳一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万二”和“全天候”把他的心戳得直流血,他的脸开始夸张地扭曲。突然,手机上传来“叮咚”一声,是一则“差评”通知,毫无疑问,是那个男人给的。阿旺顿时觉得自己浑身就像被针扎了一样,他的脚开始发痒。教练继续说着:“走吧,再去踢一踢,我看看把你编入哪个队?”随即转身。
阿旺却没有跟着教练,他看见路边有一个易拉罐,就那样躺在地上格格不入,阿旺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几乎咬出了鲜血,他甩开双腿,奋力往前一步,人们只听到“哐当”一声,那只易拉罐就飞了出去,飞得那么远,然后落在了地上,仍然是“哐当”一声,硬碰硬地着了地。那个距离几乎是大半个足球场的距离,远得让人难以置信。
阿旺扭头走了,不顾教练的呼喊,不顾人们惊异的眼神,他觉得没有愧对自己,他完成了自己的射门。
责任编辑:曹竞 王军利
福建师范大学学生 王樑稳(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