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诗经《小雅·沔水》
重庆是一座水城,两江(长江、嘉陵江)是上天赐予的两条金腰带。
在金腰带上蹦跶长大的重庆崽儿一点儿不水(水:方言,虚伪),耿直、豪爽,内心激荡着大江大河的基因:敢于解剖自己,归零自己,彻底濯洗自己,一路追逐阳光。
一
从朝天门向东,浩浩荡荡,直达上海,汇入东海。如此,练就了这一江大水的秉性。水,是重庆城的命脉;干净、豪迈、执着、坚韧,也是重庆人的性格。
我居住在嘉陵江的一条支流河——清水溪畔,在中国地图上,清水溪甚至没有痕迹。但是,她确实位于重庆市沙坪坝区,歌乐山下。歌乐山,因渣滓洞、白公馆、江姐、小萝卜头而家喻户晓。歌乐山,冰心也曾在此居住过。
似乎为了傍歌乐山的灵气,2009年初,我把房子买在歌乐山下,清水溪畔。每天傍晚,我都要去溪边散步,看这条河一路高歌,从歌乐山喷薄而出,义无反顾,奔向磁器口,汇入嘉陵江、长江。
临河而居,我常思考一个问题:水,到底是什么性格?
从小区后门下去,清水溪边还保留着一派田园风光:一座青瓦老房子,一块石板浮桥,几颗歪脖子海棠树。我对此特别有灵感,仿佛那里就是另一个世外桃源,仿佛有陶渊明一样的隐士居住过。
三月桃花水后,一些鲫鱼被冲到河边浅水滩上。我想,一尾鱼被赶出水的样子到底有多么惊慌?难道水也有不可消化的惊慌?
人们纷纷来舀小鱼,拿回家喂养。这些闪电一样的小精灵,给我们的生活平添了一丝意外的惊喜。
我也十分喜欢这些自由自在的小鱼,舀一些回家,用鱼缸养着,每天给它们投鱼饲料、换水。可是,一周之后,小鱼一尾尾死去。原来,它们习惯了在河里生存,根本不习惯在净水中成长,也不喜欢人工投放的嗟来之食。
宁为玉碎,也不为投食折腰?我深深为之震惊,为之敬畏。这些在河中生长的小鱼,也有如此耿直的性格。
再次散步时,我在清水溪打水漂。看一块石片去贴着水飞起来,难道水也有不堪飞翔的翅膀?让一股水去掩盖另一股水,我看到,水的另一面和空白一样白。
难道这就是大河之水的真面目?
二
初夏,枯水季,清水溪好像扯下一根荆棘剖开了自己。
看上去,她像一条行过万里的蛇,敞开、坦白,藏在体内的那一条路。
河,看上去不像河,倒像是一个虚构。难道她交出泪水、沙粒和石头后什么都不是?
河里,骨头一样的石头再硬,也逃不过软水的淹没。石头出水,连一个名字也没有,被一些人随手捡起,又随手纸片一样扔来扔去。
而那些从河岸逃出去的石头,躺在哪儿又是一条路。
这些石片,多么像我,辗转奔波的半生。
我祖籍湖南益阳,乾隆年间祖上迁到离重庆主城500公里外的三峡库区云阳县,我出生在后叶镇一个叫蛤蟆洞的山村。云阳师范毕业后,当过团滩小学老师,一度以为学而优则仕,两次报考县级机关公务员,每次都是全场第一个交卷,可每次都被生生刷了下来。失望之余,1997年我来重庆主城,自学大学《新闻学》后应聘当记者。那些年,正逢全国都市报旺季,眼看事业风生水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犹如这条顺风顺水的大河。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都市报逐步衰落,我得考虑转行。2010年,渝中区公开招考一名干部,我又是全场第一个交卷,结果还是无缘,我十分失落。
剖开自己,从头再来,我得学学大河的胸襟。
三
盛夏,暴雨之后,清水溪面目全非。
我们日常理解的河:有清澈的水,有欢快的鱼虾,散养竹筏和爱情……
而清水溪,敢拿脏水泼向自己,彻底归零半生功过。因此,我敬畏她。
幸好从小在河边长大,看看水,无论遇到什么阻力都一往无前。
2014年,又遇到了一件几乎改变我人生走向的事。报业集团考察后,决定提拔我任重庆某报总编辑,但种种缘由无奈再次名落孙山。职场这么不好玩,干脆重拾文学。于是,我下决心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2017年9月,我离开报社,到远郊区合川移通学院、派斯学院、璧山机电大学当大学老师。
2020年农历腊月十五,母亲和几个老年伙伴在外吃饭,一高兴喝了点红酒,母亲当即血压升高晕了过去,抢救及时才转危为安。父亲早逝,母亲是让我最牵挂的亲人。那之后,我决定回到主城,陪伴年迈的母亲,尽尽孝。
2021年6月,天公开眼,有幸结识照母山下一群文友,并被这家国企人才引进。从此,照母山与我结下不解之缘。照母山是重庆主城第三大植物园,占地5055亩。园内除繁茂花木外,还有厅堂轩榭、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山上有揽星塔、祈和坛、孝母泉。相传南宋状元冯时行,原重庆江北县洛碛人,南宋时与岳飞同朝为官,因遭奸臣秦桧陷害,贬至黎州做地方官。冯时行带着母亲和妻子赶去赴任,途经大竹林,见山上山下翠绿成荫,恰逢其母染病,便在山上结庐而居。待母亲病愈,再赶去黎州赴任。谁知其母病重,卧床不起,三月无好转,时行焦急万分,而母亲与妻子深知时行君命在身,不能久留,义劝其赴任。时行百感交集,既不忍母子离别,更被妻子的深明大义感动,便将结庐而成的山庄取名为照母山庄。其母不久去世,其妻在山庄后院墓地守护三年。公元1159年,宋高宗恩准状元郎回乡守孝。时行回家守孝三年,日夜照母守孝,兼著书立说,表述他忧国忧民,不忘老母养育深恩,照母山因此而得名。
下班后,我回到清水溪边散步,看大河如何吞下一腔苦水和荆棘。原来,她在搅浑、归零自己的过往,轻轻一笔,就像涂鸦者自残一批习作。
是的,我也得把过往像一副扑克,重新洗一遍。过去的创作,我并不太满意,总觉得自己一直在路上。过去那点成绩,和大江大河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傍晚,河边高楼倒影在水中,忽明忽暗的灯光,在水中,也有另一个世界,有忽明忽暗的等待,有不堪回首的聚合与离别。她搅浑一盏灯,背向赶路的人,表情无法看清。她搅浑一栋高楼,一扇虚掩的窗,屋内的话语也被搅黄了。
哦,水中,似乎略需要一点点浑浊。正如那些被我害死的小鱼,在浑浊中可以活得很好,在净水中却早早夭折了。
我为自己的单纯、幼稚和无知,懊恼不已。
四
入冬,清水溪开始清洗自己,收缩自己。
大河的一生,有清白,有浑浊,也有洗不清的东西?
看,大河一直在濯洗,她把旭日洗成没刺的葵花,她把月光的眉头纹洗得清水一样明亮。
她从浑中洗出浊,她把沙粒洗成金子,她把水洗成流水,她把流水洗成一片汪洋。
她洗呀洗,似乎要把自己,洗成尘世不用濯洗的一部分。
散步的人都在河边坐了下来。我也在清水溪边安静下来,彻底清空自己,仿佛一条奔涌的大河在脑子里重新活了起来,欢歌着,一路向东……
责任编辑:谢宛霏
重庆市地质作协主席 徐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