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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30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三叔与斗牛(小说)

彭太超(27岁,侗族)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5月30日   01 版)

    三叔的牛,藏有一段那难言的往事。

    村东牛老三,是我远房三叔,因何称牛老三,用三叔话说:“爱牛,痴迷,又因在家行三,便成了牛老三。”

    三叔不觉不妥,一句两句牛老三,听得他心花盛开,心里想道:“老三,你真牛,你看人人都夸你呢!”

    记事起,三叔生活没离开过牛,那时还没下海打工这回事,村里人多,种田种地,养些牲畜。

    斧头也搁下了,不再伐木,不少人开始从事人工造林。三叔和我爸也参与其中,我爸比三叔小几岁,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关系很铁。

    家乡锦屏北侗九寨,林木茂密,层峦叠嶂。锦屏素有“杉木之乡”美誉,是南方重要的林业县,明清以来因木材贸易繁荣发达,交易来往密集,木商文书流传广泛,至今已成体系,木商文化的“锦屏文书”已被列入了国家档案文献保护名录。

    打工潮开始,三叔没随波逐流,回了家,养了头很壮实的水牛。那年我十岁,读小学,是我姑姑带着。

    三叔家离校不远,放学路上,大老远便看着水牛在水塘“搓澡”,印象中是头非常壮硕的牛,站立之时,便成了“移动山岳”,也许是我那时矮罢了。

    三叔常穿一件浅灰色衬衫,一条条横线花纹,年轻有活力,脚下标志性解放鞋,这鞋是农村最常见的了。

    三叔嘴巴“滑溜”,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也不知讲的真假,小孩只顾有趣,哪管那事儿。

    三叔故事可五花八门了,有年轻时经商趣事,有牛场交易故事,有森林古怪传说……一切故事从他嘴里流出,总是非常吸引人。

    那时放学,常往放牛地听他讲故事,那头水牛也很听话配合,在草地上散漫吃草。三叔便坐在田埂上给我们讲故事,他先是拍了拍尘土,清了清嗓子,才娓娓道来,“一切都必须有仪式”,用他的话这么说。

    我们会调皮地故意整一下他,提前支开一人躲好,等讲至最精彩处,在暗处丢石子惊吓那大水牛,水牛惊吓躁动,三叔发现异样,“滑溜”的嘴就“噎住”了,立马露出副厌恶表情,这会儿我们就起哄,嚷着讲下去,越起哄,三叔更左右为难,故事正至精彩处,他也不想就此停住,无奈平静下来接着讲,我想三叔是喜欢我们的,胜过他的爱牛。

    牛终究会自个儿安静,后来的我们也不捉弄三叔了。

    有一次,天蒙蒙亮,母亲蹲在柴房烧饭。

    “你爸和三叔去卖牛了。”

    我没想到,在睡梦之中时,父亲和三叔就去卖牛了。

    从那之后,了解了三叔,养牛绝不是轻松活儿,早起准备新鲜草料,回来又放牛吃草,基本没歇过。

    后来,我爸打工去了,三叔就一直养牛,往后成了房族的“圣牛主”。在我们北侗地区,专用斗牛的大水牛称之为“圣牛”,三叔自然成了“圣牛主”。他的牛不仅代表他,更是我们整个房族,代表整个房族参加活动。三叔也更加卖力,他总是贴心地照料着大水牛。

    在我们侗族地区,斗牛是一种文化,有讲究,也有寓意,人们喜欢斗牛,斗牛争锋相斗的力量碰撞,可激发观众磅礴的精神力量,鼓舞人们积极向上生活态度。

    斗牛也是竞争,每个侗族村寨,每个房族的竞争,相互比较,相互交锋,能激励成长,更能促进双方的友谊,所谓“道不同不相往来”,大家都在斗牛场,大家就是一家人,在比赛中娱乐,在娱乐中成长。

    那年,三叔彻底和牛脱离了关系。

    七月廿赶歌节,人山人海,聚集在斗牛场,欢呼雀跃。

    三叔的牛赢了九次,外号叫“九胜王”,牛是我爸外出那年买的,三叔一向很喜欢,平日像对亲人一般,照顾无微不至。

    对方的牛牵到斗牛场,是头看起来很壮硕的牛,弯弯牛角上套了铁角,背上披着战袍,上面写着“飞龙王”,这牛很是厉害,赢过不少。

    三叔推开斗牛场大门,缓缓从另一边走来,背后跟着“九胜王”,等进了场,他用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拍打牛背,力度刚刚好,像一种密语,传达着三叔对牛的期盼,三叔表情紧绷,但他很冷静,他对爱牛充满信心。

    “哔!”

    随着一声哨声,比赛开始。

    两头牛在主人的鼓舞中朝对方冲撞过去,狠狠地对碰在了一起,左勾右挑,在现场观众的欢呼声中,缠斗在一起,谁也不服输。这合了观众的胃口,牛主却是焦虑不安,生怕出现意外,大水牛非常珍贵的,特别是能打的水牛。

    三叔在场边左右踱步,时不时望一下场上缠斗的牛。

    “介巴多哎!”

    主持人一句侗语响起,表示可以拉开牛了,场内小伙开始拉牛,用绳套扔到斗牛后腿,大家一起拉开,结束两头牛的缠斗。

    场上拉牛有三叔大儿子兴壮,他年龄和我差不多,初中就不读了,死活要跟三叔养牛。

    正当两边小伙们使劲拉开斗牛时,意外发生了,对面“飞龙王”突然甩开绳套,朝着兴壮他们这边冲撞过来,众人吓得朝两边散开。众人散开后,才发觉兴壮还拉着绳子,飞奔而来的“飞龙王”就撞倒了兴壮,从身子上飞踏过去,兴壮倒在湿漉漉的斗牛场上,周围已渗了血。

    观众们都吓坏了,我望了下三叔,他愣在了大门前,周围有人在向他述说,他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如同钉住的木桩。我跑下去时,有人已经去扶起兴壮了,我走到三叔面前,他一下子像回过神了,嘴里吐出一句话:“超子,你壮哥严重不?”我故作镇定,平静地对他说:“没事的,只是一些皮外伤,已经起来了。”

    他似乎一下子就松开了紧绷的神经,脸上也舒展了。

    后来,兴壮在医院住了很多天,还是去世了。中途为了兴壮治病,“九胜王”以两万元的低价贱卖了,这个价对于“九圣王”这样有名的斗牛王来说,实在很低,经验丰富的三叔不傻,也不糊涂,为了救自己儿子,牛能算什么。

    来我家借钱,我爸毫无保留,一万多元存款拿出了。

    那段时间,三叔眼神总是疲倦的,但是只要一走近兴壮的病房,眼中又会充满光亮,他多希望儿子能够看一下他期盼的眼神。

    兴壮走那天,三叔在火炉边坐了一整天,默默地,喝点小酒,想到了抽起竹条,痛打兴壮的情景,视线一度模糊,眼泪止不住地掉,一个大男人却哭得像个婆子。

    兴壮初中毕业,死活不愿意读书,要跟他放牛。他望着儿子坚毅的眼神,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地抄起家伙,往他身上招呼过去,他不躲闪,眼神依旧坚毅如铁。

    完后,三叔自己就后悔了,独自一人到角落偷偷抹眼泪。

    两年没碰过牛,人们议论着,想他不再与牛打交道了,我也这么想。

    上了大学,不常在家,也不清楚三叔情况。

    年前我回家时,村口听老人们交谈,提起三叔,八月回家又开始养牛,还是一头非常壮硕的大水牛,和那头“九胜王”很相像。

    碰到三叔时,他披着件土灰色衬衫,神色怡然。打了招呼,他不经意间来了句:“壮子愿意读书的话,估摸也到大学了!”我一愣,眼角一红,当下不知如何回答。

    僵持好一会,他估计也意识不对,咧嘴一笑,绕开话题。

    我说:“怎么想到又回家养牛了?”他淡淡地说:“回家好,外面总是不踏实,还是回家养牛舒坦。”

    “养牛,斗牛能带给人力量,一切都会过去的!”三叔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我细品,顿悟,我们侗家人的观念:崇拜牛的力量,斗牛带给人蓬勃向上的生活力量,像牛一样凶猛无畏。

    我想,三叔是放下了,从他回家养牛开始。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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