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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0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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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香(随笔)

福建漳州第一中学高二(16)班 余宇宏(18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7月04日   09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她叫憨香,但大家也叫她阿香。

    她不大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憨笨。

    但我很喜欢她的名字,因为她的“憨”,是朴实忠厚的、温暖真切的憨;她的“香”,是如苇坚韧的、如磐石馨香。

    1

    远在1976年初秋的某个晌午,阿香的大儿子阿大呱呱坠地,伴随着新生儿咿咿呀呀的啼哭声,村里的接生婆和床榻边的老余都长舒了口气。可彼时谁都难以料想,在阿香的腹中,还蜷着个巴掌大的男娃。直到夜色已深,百家灯火将熄之际,阿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腹中异样,火急火燎地让老余再请了一次接生婆,捧出了这个险些夭折于羊水中的孩子,阿小。

    这阿小由于在羊水里多泡了近半日的时间,出生后面色青中带紫,四肢僵冷,不哭不啼,有的仅仅是微弱的鼻息和心跳,老余连夜请来的村医看了都直摇头,只淡淡说道:“这孩子怕是活不下去了,我看……还是扔掉吧。”可老余舍不得,阿香更舍不得啊。于是老余又连夜从村里赶往镇上,请来了乡镇医院的院长朋友,用一针强心剂,扎出了阿小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声哭啼。

    阿大和阿小都是早产儿,在阿香腹中待了不过7个月,就赶着出来拥抱世界了。虽说是早产,但兄弟俩都很顽强、争气,在那个布衣蔬食的年代,两个男孩儿捻着苇草、追着家鸡,在平凡的小打小闹中渐渐成长,并在两年后的1978年,迎来了他们的三妹,阿娟。

    至此,一夫一妻、两儿一女的小农家庭,在那栋他们亲手砌就的三合院里,清贫却不乏欢愉地数着日子,生活也在老余精明的操持下也越过越有盼头。

    2

    阿大十二岁那年,老余走了,因为一场治不好的病。

    出于乡俗,阿香并没有出席老余的葬礼,只有三个尚且懵懂的孩子和一众叔舅邻里,在如围城般的人群中披麻戴孝,在悲怆刺耳的哀乐中潸然泪下。兄妹三人虽因年龄尚小而无法完全理解村里代代相传的礼数习俗,但他们也已然理解了现实。他们心知肚明,从今往后,他们就没有“爹”了。

    而留守家中的阿香,究竟是在亲友的抚慰下悲痛万分地卧床泣咽、还是在三合院的红漆大门前默默送着渐行渐远的哀乐与灵车,兄妹三人便不得而知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在父亲走后不到半月,母亲便开始起早贪黑地、没日没夜地下地干活儿。村人们常常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阿香,则是天明前便不见人影,夜深了仍点烛劳碌,不辍昼夜、不吭不怨。

    “唉哟,你看隔壁那个憨香,丈夫刚过世没多久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心真是铁啊。”

    “可不是吗,一个人闷头闷脑在那干活,一声不吭,搞不好疯了。”

    “估计是对她丈夫没多少牵挂吧,搞不准再过段时间就改嫁了,真是铁石心肠啊。”

    坊间的闲言碎语不知不觉便传到了阿香的耳中,令她万般愤懑、万般委屈。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对丈夫的爱究竟有多么深切、多么真诚。但她更需面对的,是家中三个孩子的抚育重担。她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年仅三十出头的她也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人生思考,她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干活,全家老小都会饿死:阿大、阿小、阿娟,还有她孤苦伶仃的婆婆和老余尚未成年的弟弟余老二,这一老四小的重担,她知道自己必须扛。

    日落月升,月没日起;冬春辗转,夏秋更迭。阿香在旁人眼里宛如冰冷的机器般在后宅的家田里忙前忙后。从菜田里的拔草施肥到驱虫浇水、从稻田里的犁地插秧到收穗晒谷、从畜棚里的鸡鸭饲喂到挑粪制肥……她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劳作着,只身一人拉扯着家里的四个孩子,甚至执着地、奇迹般地将他们四个人都送上了求学的道路。“咱们自己没读过什么书不要紧,但不管怎么样都得让孩子们读上书。”读过六年小学的老余生前总是这样对阿香絮叨着,而阿香,也始终未曾忘记他的这个心愿。

    十余年后,阿大从公费师范毕业,吃上了公家的饭碗,便接过了母亲的接力棒,和母亲一道省吃俭用,勤恳挣钱,供弟弟阿小上完了大学,让叔叔余老二读完了高中、而家里年纪最小的阿娟,则因为学业难成而回家和母亲一起操持家庭。对于那时的阿香来说,她觉得她所选择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3

    2005年,早已走出农村、成家立业的阿大和他的妻子生下了第一个孩子。阿大夫妻二人工作繁忙,再加上农村老家已有女儿和小叔子的料理,阿香便在儿子的请求下,进城带起了孙子。

    在2010年前,阿大夫妻并未在城里买房,只在城东的旧巷里租了一套老旧的公寓过日。平日里,阿大夫妻二人白天都在单位上班,因为公司在郊区,所以二人午饭通常是不回家吃的。而待他们下班回家,也来不及在饭点前备好晚餐,更别提平日里孩子的照料了。于是乎,带娃和伙食的任务,落到了阿香一人的肩上。

    阿香虽然已经在一年前就当上了奶奶,但二儿子阿小是在县城成的家,孙子也有儿媳在带,她自己早年间也是让婆婆帮着带娃,自己赚钱糊口。说起带孩子和下厨房这两件事,五大三粗的她起初并没有什么自信,但当她想到阿大夫妻二人都忙于工作而没人陪伴她的乖孙孙时,她便鼓起了勇气,毅然决然地执起了菜刀和锅铲,准备挑战这项知易行难的新工作。

    可直到阿香真正走进出租公寓里的狭小厨房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貌似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饭菜。看着丁点儿大的孙子因为挑食而号啕大哭的情形,阿香骨子里便复燃起了自己曾经辛勤拉扯一家老小的劲儿,默默下定决心,要帮阿大和儿媳把孙子带好。

    随着炊烟日复一日升腾而又消散,阿香的孙子也日渐长大,历经三年多的磨砺,阿香也从最初的没有重油烧不了菜、撒盐调味不知轻重、煎鱼炸肉黑中带黄,蜕变为了能变着法子讨好孙孙嘴巴的厨房好手,而阿香烹饪的饭菜,也逐渐成为她孙子记忆中最深刻难忘的味道……

    “你看你奶奶为了你,从以前连鸡蛋都煎不好,练成现在一颗蛋变着法子做给你吃,是不是很厉害?还有啊,你奶奶以前不敢吃牛肉的,逢年过节碰到牛肉都是躲得远远的,更别提拿牛肉煮菜了。她最严重的时候啊,闻到牛肉味都会想吐,可是你看,现在她都学会煎牛排、炖牛肉汤了。”

    “儿子啊,要知道,你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的饭菜都是我在烧呢。你奶奶那个时候每天都在田里忙前忙后,最多就只会给我们预先淘个米而已。”

    后来,阿大时常和儿子夸赞着阿香当上奶奶后的成长,也时常同儿子叙说着20世纪他所亲历的酸甜苦辣,满怀温情地感叹着这位平凡的老妇人真正的伟大之处。

    4

    2010年前后,阿大买下了一套一百多平的商品房,一家四口举家搬迁。同年,成家育女的阿娟也同丈夫一同搬进了城里,两个家庭选择在同一个小区扎根。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10年宛若弹指。在这10年里,阿香见证了自己的孙子从爱抱大腿撒娇的腼腆男孩,长成了高出她半个头的朝气少年;见证了孙女从懵懂呆气的小不点儿蜕变为了伶牙俐齿的少女;见证了新家的蒸蒸日上与儿子儿媳两鬓的渐生华发;见证了一家人的生活,一直在朝着更加美好的方向前进。

    可就在2021年的深秋,阿小因突发心梗,在那个尤为漫长的深夜里,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次日,得知了这一悲讯的阿香,瞬间陷入了比30多年前更为深沉的悲伤之中。“儿子啊,所谓人生三大不幸之事,一乃幼年丧亲,二为中年丧偶,三则老年丧子……这三件事,你奶奶一个占了两件啊。”

    阿大在送完阿小的最后一程后,在电话里带着一丝哭腔地向儿子诉说。彼时的我,正静立于校舍无人的阳台上,望着不见繁星的邃夜,无言地倾听着阿大的哀叹。因关系到未来分班的期中考在临,最终还是没能到场参加小叔的葬礼,只能如此这般,听着父亲的话语,默默为明叔哀悼,也为奶奶感到悲悯,就这样,彻夜难眠……

    直到期中考结束的三个星期后,我回到家,看着奶奶和往日一样娴熟稳重地在厨房里烧着菜,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小叔刚走的那段时间,奶奶整个人都失了魂般极度地消沉。

    彼时的她在床上一卧不起,鬓角也比过去苍白了不少,身子也因过度的伤痛和消弭的食欲而消瘦了几分,纵使有邻里相好的聊天排解,她还是久久难以释怀,难以从那丧子的伤痛中走出。是啊,自己抚育了几十年的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之痛,只有切身经历的人,才能理解吧。

    “你知道你奶奶是怎么走出来的吗?”

    “你小叔走后两个星期,我去和你奶奶说,‘现在这个紧张的关头,妈你不能这么倒下,你孙子和孙女都还在读书,都还在需要我们出力花钱培养的时候,阿娟这房子也刚买下来没多久,还贷压力还很大,您要是倒下了,不就成了大家的拖累了吗?’”父亲说罢,小酌了一口红得发黑的苦茶,他的神情中显着几分愧疚,但却也带着一丝释然。

    “不是我铁石心肠,因为你奶奶的那种性格,我们不这么说,她恐怕会一直就这么消沉下去。但她听完我的话后,她立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冲了个热水澡,跑下去楼下帮你姑姑卖菜去了。”放下茶盏,父亲看向我,眼眶中略显湿润,他又道,“这就是你奶奶真正强大的地方啊。”

后记

    “憨香憨香,她从来都不憨笨,她的智慧,是憨实的智慧,是无须言传的人生哲学。”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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