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爷爷起得很晚。9点多,我们吃完早饭,把春联贴上,就无事可做了,村子里时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让空气显得更加寂静。他已经两年没有请家堂了。
我记忆中的年,是闹哄哄的。
早饭过后,奶奶打好了一锅糨子,奶奶熬出的糨子十分黏稠、顽固,以至于墙上还残留着去年的春联,风刮不下来,雨也淋不下来。忙活了一上午,里里外外都被我们装点成红色。
收拾得差不多了,爷爷就把轴子取出来,挂在正堂,添上这一年过世之人的名讳,将鱼、肉、年糕、白馍等各类贡品摆上供桌,然后手执三炷香,领着我缓步走向村头,面朝一条通往祖坟的路,告知新年来临,请祖先们回家过年。幽蓝的烟从香柱里飘出,在空气中略微停顿,然后迟疑地消散。我学着爷爷的样子,一路上保持沉默。在返回的途中,仿佛真的有一群祖先的魂灵跟在身后。
进入堂屋,点燃香烛,祖先们纷纷坐进画里的祠堂,享用满桌的美味。供桌上摆着香炉,如果一根香燃尽了,我就又来点上新的。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这是一项重要任务,以为如果没有及时续上,就会产生严重后果。于是做什么事都不能专心,在外面玩着,也要时不时回来看看烧完了没有。一直到初一下午,屋子里都笼罩着焚香的气味。
爷爷说以前还会“叫李马”,就是晚饭过后,在门前点燃干草,一家人围着转,说些祈求平安的话,但现在已不复存在。
乡村的许多仪式,总是粗陋而盛大,我想象着站在那高高的火堆面前,长久地跳跃、旋转,火光冲天,甚至有些灼烫,内心的喜悦该是多么高昂。
晚上,爷爷奶奶早睡了,我们要“熬五更”。茶水一壶一壶地喝,瓜子皮撒了满地,踩下去咯吱作响。电视里的欢声笑语和爷爷断断续续的呼噜,形成一种奇妙的复调。零点,走到门外,爆竹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劈天盖地。
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完整地守过夜,或早或晚都要休息一下,要不然第二天就没力气磕头了。
爷爷奶奶一般是在初一早上的4点多钟起床,拾掇家什,调馅包饺子。此时,窗外还是一片墨黑。
我们起床后,先要给家里的长辈磕头、拜年,说一声“过年好”,然后放一挂最长最响的鞭炮。院子里所有的灯光都被点亮了,天空呈现一种深蓝色,地上的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这一天,可苦了家里的鸡和狗,为了避免鞭炮惊扰,造成“鸡飞狗跳”的局面,狗被拴了起来,鸡则被堵在了鸡窝里。
人与鸡的悲喜并不相通,甚至是相反。过年是鸡的一劫,稍不注意就会被抓去宰了。不过,我总是觉得,就算当一只鸡,也要挑个好地方。当奶奶的鸡就十分幸福,每天都被数过来数过去,能吃上最新鲜的野菜、杂粮,还能在院子里随意走动,而它们只用鸡蛋和鸣叫来回报就够了,当然,最后总免不了被宰。死也死得有尊严,还能听到爷爷为其送行的歌谣:“鸡呀鸡呀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也能吃也能卖……”
饺子出锅,先要端到门外,敬天地,然后敬灶王。
灶王像是爷爷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家里要进行辞灶仪式。
奶奶用高粱秸秆扎一个“马”,供灶王上天时骑用。然后在供桌上摆上糖瓜,据说能粘住灶王的嘴,让他在述职的时候,说不了凡间的坏话。奶奶将旧的灶王像从墙上撕下,连同扎好的“马”一起用火烧了,一边烧还要一边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爷您上西天。少说闲言碎语,多捎粮食多捎钱。再待七天回家过年。”新的灶王像会在贴春联的时候被一起贴上。
吃饺子之前,爷爷点燃黄纸,跪在炕前、门前,给炕神和门神烧纸,祈求他们的护佑。
以前,姥娘喜欢在饺子里包一枚钱币,吃到的人就说明那年的运气好。我不相信,也嫌硬币洗不干净,于是并不想吃到,可最后竟跑到了我的碗里。这时,我又相信它是真的了。
饭后,我就跟着父亲和大爷一家,去给村里的长辈们磕头。街道上、胡同里,游动着一伙又一伙男人女人,回彻着一声声“过年好”的亲切问候。每到一家,领头的长辈说一声“大娘,给您磕头了”,那边就忙说“别磕了,来到就是头啊”,这里却呼呼啦啦跪满了院子。
在过去结下梁子的人,也往往会在这时冰释前嫌,重修旧好。碰了面,打个招呼,说一句“过年好”,什么仇不仇怨不怨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磕头的过程中,天色慢慢转亮。回到家,已是八九点钟。这时远方的亲戚还没有来,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爷爷就向我们讲起祖辈们的故事和家族荣辱的历史,感情真挚,言语不能表达之处还会站起来表演,我们也时常被爷爷的情绪所感染,时而激动,时而低落。
下午,亲戚们走后,爷爷就跪在堂前,烧些纸,不等熄灭,就连同灰烬放入装水的舀子,端起来,领我去送家堂。有的人家为了热闹,几户、几十户聚集到一起送。爷爷又面朝坟地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跪倒在地,磕三个头,目送祖先们离去。
而家里的轴子,要等“五末日”(初五)过后才摘下来。小的时候,我觉得年过得太快了,期待了那么久,结果就只有一瞬之间。后来我才知道,此前的人生,就是由这样的小瞬间组成的大瞬间。
我其实并不相信有什么魂灵被请回了家,我只是相信做这件事的意义。人们看似好像白忙了一场,自娱自乐,其实在这场空里收获了内心极大的充盈。思念亲人的情感有了安放之所,不至于过得那么彷徨、无依无靠,对自然、天地、祖宗保持敬畏,让自身的野蛮和放荡得以收敛,让恶魔在体内臣服,让自己成为有源之水、有根之木。
如今,请家堂成为旧俗,爷爷的轴子上已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在失去的时候,存在感尤为强烈,我确定我们少了一些东西,才使得新年过得如此清闲而寡淡。在鲁北,可能还会看到这样的老人,不受时代的阻挡,向村口走去,身影却已十分单薄。鲁北地区的许多年俗,都充满了神秘色彩,显示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当下,它们虽然已经式微,但这种情感是人类永恒的需求,终将以更为现代的方式找到新的出口。
今年没打糨子,用的胶带,门框上的春联一半脱落,一半孤悬,被风吹得扬了起来,磕碰在墙壁上,如同一种急切的呼救。
责任编辑:龚蓉梅
四川传媒学院学生 卢晓林(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