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口井,喂养了好几代人,滋润了一亩又一亩的田。在一户一户人家不断出走的进程中,它长了许多青苔,井水漫出了井口,流到旁边的水沟里。
井之前不叫井,叫泉眼。在村庄人口越来越多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它,挖掘成了一口井,并刻上“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字样,在被刻上与村民同呼吸的标志时,它终于不再四处游走,它与人们一样安居在这块土地。
它时常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村子里的人也“咕噜”一声大口咽下清凉的水。井的胸膛越来越满,人们常常提着桶来看它,围在它周围的人家越来越多,在一户户炊烟升起的同时,它似乎觉得那扭动缥缈的身影在与它欢呼,井里的水更沸腾了,铆足了劲在那小小的眼口冒出泡来。
井养着这个村子里的人,养了小孩后养着大人,又养小孩。它也养着这个村子里其他的生物,瘦弱又病恹恹的树被浇灌后变得粗壮又繁盛,张着裂口的土地吸足了它给的滋润,种出了小麦、种出了玉米、种出了一粒粒晶莹的大米。牛马牲口渴了,它小心翼翼地溢出一些水流在旁边的小水沟里,任它们舔舐。它听着村民收获后的笑声,牲口饱足后痛快的叫声,清风掠过,它笑出了一波又一波细微的涟漪。
它仿佛与人们签下了契约,把村子里的人当作孩子一样守护,人们时时刻刻守在它身边,它无私地陪着人们走过了一个春又一个冬,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夏天的太阳烧灼着这片土地,烘烤着那些俯向大地的农人,待被灼红双颊的人们扛着锄头踏着落日的细辉回到村子里时,必要到井口一趟,卷一片叶子,舀上一瓢水,喝一口清凉,再从井里提出一桶水装回家,才觉得满足。每每到这个时候,你必会听到村子里的人总夸它“水凉,好水。”
冬天的井水不像夏天一样清凉,也不像其他水一样是刺骨的,对,没错,它是暖的,当人们把水从井里面提出来洗衣服做饭时,它总是体贴温柔地护着那双勤劳而布满茧子的手。如若仔细瞧的话就会看到井是冒着淡淡热气的,像是地底下有温火在煮着它似的。然而这个季节的它是不像夏季一样饱满的,要是遇着长期总不下雨的时候,它就像濒危的老人一样,耗尽了精血,露出嶙峋的底部,只留那坑洼的泉眼处储着点水,与它走过许多时日的村民此刻再着急也无能为力了,所幸在逢着一场雨时,它又饱满鲜活起来了。
村民喝着它的“乳汁”,定期地去清理水井,拣点旁边的枯枝落叶,这口井它总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人们把它当作亲人一样对待,血脉已经与它交融在一起了。一代又一代在这里长大的人,对它有着格外的优越感,“我们村的水,那才是最自然的长寿秘籍,喝了能长寿。”也许正是源源不断的水源哺育代代相传的村民,造就了生命的延续吧。
井水养成了村民共同的乡音,也造就了相同的风土人情。村子里的人一旦入了城,他们的一口乡音与城市显得格格不入,局促不安,只有回到井水养育的这片土地上时,他们大喘一口气,由内感慨一声“还是在村里自在”。的确自在,像井水那样缓缓流出,自由流泻的自在。自在的井水养出了自在的性格,村民间的相处更为朴实。哪一家需要插秧、收稻,见着的人立马挽起裤腿,踩进被井水浇灌的土地上,拿着自家的工具在田里帮衬着;若是哪家做了好东西,能闻到香味的其他人家必然是少不了一份美味的。“我家刚做的豆花尝尝看。”“我做了些豆豉,给你们拿点儿来吃吃。”在这里不用论谁家欠谁家这种说法,几代人之间的交往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岁月的帷幕越拉越厚,悄悄隐去了些不被轻易发现的东西。井膛里的水要溢出来了,它捧着个大肚子,静静地等待远归的人回来,给一捧清水洗尘。来的人比以前少了些,牛马牲口也不常来喝水,用于灌溉的水量好像也少了些。在它没有看见的背后,少许耕地长了杂草,黑黄色的土地好像胡乱地长了大小不一致的“斑点”;一些能耕地、拉、驮的“牲口”不需要喝水了;远去的人少许会远归,有的再也不归,有的人出发时带走一脚的黄土,带走家乡的“根”。
逐渐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杂,往日的声音慢慢变小,逐渐减弱。井的胸膛插满了一根根大小不一的管子,它的周围少了些牲畜的低吼与村民畅快的笑声。再后来,废旧的管子胡乱地丢在井旁,遍布的青苔加重了它的悲伤,枯杂的落叶让它变得面目全非。他们将一口乡音改变,换成了晦涩的音色;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回到家乡,开始质疑井水的干净时,它意识到它好像与他们隔断了血脉的联系。它也许老了吧,和村民们在一起时是温顺善良的少妇,温柔无私地哺育者他们;如今人走了,它变成了垂垂老矣的妇人,村子里的人带不走它,它也离不开这,它就在这里守着外出的人的根系,守着守着就变成了理所当然易于忘记的存在。
等有一天,人们都四处游走了,它也不再有安居的地方,也学着人们的样子开始四处流走,一汪清纯甘甜的水与污浊的水一起流向了别处。它好像回到最原来的状态又好像不复当初的清澈。它也许真的老了。
它的名字不叫井了。
责任编辑:龚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