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嘉苼你走慢点,我都赶不上你了。”
嘉苼缓过头来,笑了笑说道:“那是因为我们中间隔着一头牛,无论你赶着牛还是牵着牛,你都不会比我快,你试试把牛丢掉,你肯定比我快。”阿旺看着嘉生背上那硕大满载的书包:“我丢掉牛的话,那你也丢掉书包,我还是撵不上你啊。”“没关系,那我停下来等等你。”
我们终会到达终点,无论快慢。
阿旺的白昼
对于退学的事阿旺并不惊奇,迟早而来的事,有什么好惊奇呢?
起初阿旺并没有觉得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放牛割草、抓鱼摸鸟他自己也很在行,甚至比起嘉笙、小兵、惠兰他们,自己更专业。在樱桃红满枝头的季节里,阿旺飞快地爬上树,无论青红,抓一把塞进嘴里,笑得口水流了一地。在风吹麦浪的金黄里,抓起一把麦穗在风中挥舞,在与鸟鱼的嬉戏里,阿旺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岁月里。
在一个初秋,阿旺被送到学校开始读书。这时阿旺十岁,嘉笙也是十岁,阿旺一年级,嘉笙四年级。阿旺努力地听着老师讲的每一节课,费力地算着复杂的算术,重复着拗口的音节。在课堂上同学们笑他的时候,他也跟着笑,拿着画了圈圈的试卷回家,阿旺被父母说考了个“大鸡蛋”,于是阿旺逢人就喊:“我考了个大鸡蛋。”直到退学的前夕,阿旺才知道“大鸡蛋”代表很差劲。阿旺分明记得自己爬树是最快的,抓的鱼最多,能背起和大人一样多的麦子,不知从何时起,怎么就成了那个最差劲的人了呢?岁月没给阿旺更多思考的时间,或者说,想要想明白这个问题,阿旺还需要很久。
薄雾氤氲山峦,昏暗掩抑晴空。阿旺就坐在山坡上,身后是吃得浑圆的牛,在两山的夹缝中,一条小路延伸出去,摩托车载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远处飞奔而去,身后的尘土在空中无限翻腾,腾空中没有支点,奋力向上跃了几下,又重重地落在地上。阿旺朝着身影轻轻地挥了挥手,告别了那些可于岁月嬉戏的人。
嘉笙的永夜
嘉笙转学的消息同样不值得惊奇,离开这个地方,被迫也好、自愿也罢,在别人看来都是最好的选择。嘉笙叔叔作为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师范生,去到了乡里的小学教书,至此成为后辈们争相效仿的榜样,成为长辈们教育后辈的正面教材。在那个唯有读书才有出路的环境中,嘉笙被这股洪流裹挟冲向不知名的远方。
红砖墙将学校团团围住,嘉笙早早起床,永远是最早到教室的那一个,他拿着教室门的钥匙,嘉笙就住在学校,没有人比他更胜任这个保管钥匙的“重任”。等班上同学陆续到齐,列队、晨跑、放广播、做早操、晨读、收作业……嘉笙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嘉笙把鸟鱼、牧牛、捉迷藏换成一张张冰冷的红纸贴满了灰墙。
红墙黛瓦砌围城,鸟叫虫鸣扰书生。嘉笙站在目光里,身后是飘扬的旗帜,在轰鸣的掌声中,嘉笙慷慨激昂,高亢的声音在空气中迅速穿梭,撞到红墙上又折返,声音找不到出口,困在了这围墙中,无尽的回荡。嘉笙重重地弯下腰,与墙外的人就此隔绝。
阿旺与嘉笙
“学校很大吧,漏雨吗,你们要不要折树枝盖房顶?”
“挺大的,不漏雨。”
“交到新朋友了吗?是不是每天都有电视看?”
“嗯,不常看。”
“我又考了个大鸡蛋,哈哈哈……”
“我得了奖状,唉……”
得了奖状应该开心才对啊!可是嘉笙开心不起来,因为丢失的两分,嘉笙被质问原因并责令不再犯同样的错误。阿旺吃着嘉笙从学校门口小摊上买来的零食,一脸的满足。“我不想跟着叔叔去乡里的小学了。”嘉笙一脸认真地对阿旺说,阿旺则非常不理解,他觉得住在学校里不用走很远的山路,也不用下雨天折树枝盖房顶,还可以买到村里没有的零食,这些事足够开心了。对于嘉笙来说,那一堵堵高高的围墙,隔绝的不仅是距离,更是自己与家的厚厚障壁,妈妈的爱意和爸爸的陪伴无论如何都穿不过这障壁,家庭的温暖在这冰冷的障壁上结成了霜。阿旺不懂嘉笙说的这些,只记得嘉笙说自己经常在夜里偷偷地哭。每次去嘉笙家里,看到那半墙的奖状,阿旺还是会羡慕不已。此时阿旺和嘉笙都是十二岁,阿旺二年级,嘉笙五年级。
嘉笙从小学毕业后去到了城里读书,阿旺在四年级时辍学,阿旺欣然接受了这个结果,自己好像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在烂漫的田野上,在耕牛的陪伴里,阿旺将简单的日子过成了诗。
“我的成绩下滑的厉害。”
“你不是学习一直都挺好的吗?”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我也喜欢过女孩子。”
“我们的喜欢不一样。”
阿旺喜欢惠兰。惠兰和嘉笙不一样,惠兰总是会跟着阿旺,当阿旺爬上树摘樱桃时,惠兰就在树底下等着收获满满的一掬樱桃,惠兰会说:“阿旺哥哥你好厉害!”在捉迷藏时,因为阿旺找不到人,大家都偷偷跑回家吃饭了,只有惠兰在一直等着阿旺。阿旺的这种喜欢并没有持续很久,惠兰在越长越大的路上,从对阿旺的崇拜到漠然再到冷漠。对于惠兰来说,阿旺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孩子和孩子才是天生的玩伴,惠兰已经长大了,也不需要阿旺了。
阿旺的喜欢,停留在了那个樱桃红满枝头的季节里。
嘉笙喜欢同班的一个女孩子,是四目相对时抑制不住的心跳,是书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异常坚定。嘉笙说:“阿旺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因为这种感觉我常常痛苦,会因为她迟到而担忧,会因为她请假没来学校而魂不守舍,会因为一个表情一句话而肆意猜测,仿佛情绪的线握在她的手里,喜怒哀乐都由她掌控。”阿旺不知道这些,更无法理解,惠兰长大了,嘉笙也长大了,大家都长大了,阿旺失去了玩伴。退学后日子更加简单,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三餐四季,耕牛为伴,花鸟为乐。嘉笙口中这些复杂情感的箭矢击不中没有靶心的阿旺。这年阿旺十六岁,嘉笙亦是。
嘉笙的喜欢,淹没在了长辈和老师口诛笔伐的海洋里,又在若即若离的朦胧中失去了彼岸。于是嘉笙将心跳、冲动和坚定换成了一沓沓不堪的日记,一把火烧在了那个醉酒的黄昏。
大樱桃小樱桃
“快毕业了,最近我总是焦虑得睡不着觉。”
“有什么好焦虑的,怎么都是活着。”
“像你一样的活着吗?”
“像你一样的活着。”
阿旺依旧是那张烂漫无知的脸,在一个夏日夜晚的星空里,阿旺与嘉笙抬头望着这浩瀚的夜空。“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这里吗?”阿旺说道。嘉笙确实想离开这里,看着眼前重叠着的大山,一样的存在着,这么多年了就从来没有变过。从小城到大城,霓虹熄了又亮,高楼塌了又建,每天都不一样,变化的不止城市,还有城市里那一颗颗细小的尘埃,而这里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之前我去集市吃过更大的樱桃,甚至还有冬天也能吃到的车厘子。”思索了一会儿,阿旺又说:“我还是觉得屋子旁的樱桃最好吃。”嘉笙盯着阿旺问他为什么。“集市的樱桃更大更甜,吃过了就不再想念这里的小樱桃,车厘子好看也不分季节,吃过了就不再想念集市的大樱桃,但我觉得应该还有比车厘子更好的东西,如果让我去追求这些忽略身边的小樱桃的话,我不愿意。小樱桃永远在每个春风里等我,车厘子却是我跑很远才能够得到的东西。”嘉笙吃惊地看着阿旺,他一直不知道阿旺到底懂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或者不懂的那个人是自己。这年阿旺二十一,嘉笙也二十一。
在第二天的清晨,嘉笙乘坐着最早的班车,离开了这里。前一夜和阿旺道别后,嘉笙回到家一夜未眠,嘉笙反复想起阿旺的话,试图说服自己。“和阿旺不一样,我的舞台不应该在这里。”这是嘉笙为自己找到的合适的理由。
所求,所得
“你有求过别人吗?”
“没有,我只求过老天爷。”
“怎么求?”
“心诚则灵。”
嘉笙看着阿旺,阿旺依旧是那张娃娃脸,从阿旺的眼眸里,嘉笙看到了自己鬓角冒出的几缕白发。“我应该算是一个努力的人了吧。”嘉笙自言自语,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再到工作,嘉笙一直都很努力,这点阿旺也知道。春天里多种些种子,种上玉米、种上辣椒白菜、种上瓜果,再细心养护,施肥浇水,灭虫搭架,再祈求风调雨顺,无妄灾妄祸,秋天里就能有好的收成。阿旺很勤劳,每年收成都很好,他唯一求过的就只有老天爷。嘉笙工作后,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收成”却不好。刚工作时,因为听话卖力,嘉笙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加不完的班以及熬不完的夜。埋头耕地的牛,怎么可能会仰望星空。辛苦几年后,当初将手头事甩给嘉笙的那几位同事,在奉承和吹嘘中,站在了嘉笙的头上,“名正言顺”的吆赶着“嘉笙”耕出更多的田地。嘉笙试过复刻这一套,那些奉承和吹嘘在嘉笙这生硬的嘴巴中演变成了一根根尖刺,于是这尖刺掉转了方向,一根根的刺进了嘉笙的胸膛。嘉笙在离开村庄时,棱角分明,却在这滚烫的熔炉中磕磕绊绊,随着棱角逐渐被磨平,嘉笙的不适感才慢慢消失。这年嘉笙三十岁,阿旺也是。
山峦就在那里,轮廓清晰,棱角分明,一直是那个样子,阿旺也是。
城市霓虹熄了又亮,高楼塌了又建,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嘉笙也是。
嘉笙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山的那边却有翻不尽的山,于是嘉笙加快了步伐,在这追逐中,嘉笙早已模糊了当初翻越的目的。
阿旺赶着耕牛,不紧不慢地向着山顶走去,累了就坐在地上,耕牛吃着路边的野草。当到达山顶,夕阳沉余,阿旺便撒开手中的耕牛,坐在夕阳下,牛吃饱,夕阳沉,踏上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龚蓉梅
陈宗喜(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