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山位于大别山东南麓,多是险峻的峭壁,土地稀少,再加上世世代代的潜山人对于土地的不断索取,对于普通的潜山百姓来说吃饱肚子已经变成一种上奢望。
但是老华家却是从祖上一直富裕。
1940年出生的华中谦为这个久不见男婴的地主家庭带来了许多欢乐,华老爷可谓是百般疼爱他。当地有为新生儿种一棵挡灾树的传统,本可以托人种的树,都是华老爷亲手在老屋的院子中种下的。就连这个名字都是华老爷亲自三跪九叩,上山找得道高僧求来的。
接下来的几年,华夫人一直没能诞下男孩。华中谦作为这个家庭的独苗苗,也越发被娇惯得无法无天。
华中谦六岁那年,华老爷花了重金,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当地有名的私塾。可惜,野惯了的华中谦不可能被拘束在板凳上一天。于是,在第一天从私塾回家的路上,华中谦就闹了脾气,家丁李牛却也因此耽误了回家的时间。
回到家的华中谦依旧哭闹不止,华夫人本就因为儿子没有按时回家而生闷气,眼下见儿子回来又哭又闹,顿时火冒三丈。可她又没地方出气,她可不敢打自己的宝贝儿子的,那可是华家的独苗苗,平常都是像供佛一样供着。于是她将正在做椅子的李牛叫来,不由分说一顿臭骂,她也是不敢打李牛的,毕竟华老爷十分倚重他。
待到有人来叫华夫人去打牌,她这才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模样温婉。她对李牛说:“好了,你且去忙吧,莫要再有下次了。”
第二日鸡还未叫,李牛便来叫华中谦起床,华中谦自是不起,李牛急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还在睡梦中的小主子,将他两本小书揣进怀里,就向私塾奔去。
等华中谦醒来,已经在私塾的板凳上了,眼前依旧是惹他不痛快的干瘦老头。可他这时不敢使小性子,因为这个老头真的会拿竹板打手心,昨天他就因为不老实被打了。
积攒了一天的怨气,回到家的华中谦就开始撒泼打滚,吵着闹着死活不肯再上私塾。华老爷被他闹得没有办法,又加上李牛在旁边插科打诨,于是大手一挥,免了他的“苦行”。
华中谦开始回归到以往吃喝玩乐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才过了两年母亲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弟弟。华中谦望着那皱巴巴的“小老鼠”,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但华夫人很是高兴,毕竟华中谦不再是她唯一的倚靠了,而这个新生儿是确确实实属于她自己的了。她还从老爷那里求了个恩典,亲自给孩子取名字叫华中和,意思是合乎自己的心意。
一天夜里,华中谦被叫到家里的宗祠。
“跪下。”华老爷冷冷地说道,华中谦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老大,爹求你件事,无论以后如何,你要保护好你弟弟。还有咱家的香火不能断。如果可以,也要让你弟弟有点学问,至少要识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以为我能护你一辈子,就没让你好好读书。”华老爷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连忙转身擦去。
此时的华中谦满脑子都是困倦,连忙像以往一样敷衍道:“儿子明白,爹你就放心吧!”
华老爷看他这副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大手一挥让华中谦回去了。
宗祠里断断续续传来的悲戚声,和窗外萧瑟的风声交织,让人不禁想要落下泪来。庭院里的广玉兰叶子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落下来,仅存的干瘦的枝干绝不可能熬过这个冬天。
可是老屋中的小广玉兰已经抽起了枝条。
那一天来得是那样快,一群人浩浩荡荡的闯入了华府。名贵器物全部被征收,金银钱财全部没收,家里的田契全部收掉。至于华老爷,早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中,失去了性命。
以往的富足日子,华中谦已经很少去回想了。因为现在繁重的劳作,根本容不得他再对以往的生活有眷恋。母亲是娇生惯养惯了的,能够一日三餐做好饭、照顾照顾牲畜,便是谢天谢地了。弟弟白日上学,闲暇时照顾自家的小菜地,下河摸摸鱼虾改善生活。妹妹们自从被送去做了童养媳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来往。
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华中谦身上。可是,潜山的土地根本无法养活那么多的人,饿肚子成为常态。
不知是华老爷以往的乞求灵验了,还是像华中谦这样困苦的人太多了,村里下了通知,让大家遵循自愿原则,去一百多里以外的荒地开荒。
华中谦喜出望外,但华夫人却极力反对,她讨厌四处奔走的不安定生活。华中谦也只是冷冷地说:“你要是不愿意走,那你就自己留在这,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呀!”华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但她又无法自立门户,最终还是妥协了。
经过积年累月的奋斗,华中谦也算是在这个地方站稳了脚,毕竟人家挣一个工分,他就拼命挣两个。他省吃俭用盖起了几间土坯房,一家人也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这个年轻力壮、又肯吃苦耐劳的小伙子很快就受到了村里七大姑八大婶的注意,撺掇着想为华中谦说媒。于是以朱大婶为首的几个人就结伴跑去刚盖好的土坯房里找华夫人商量。
“哎,我哪敢有什么意见,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人家那可是一家之主,说话那可是说一不二。”华夫人夹着尖细的腔调,尾音拖得悠长。
这娘们不去唱戏可真是可惜了。朱大婶暗想。
但朱大婶面上不显,只是笑呵呵地说:“也是,现在不是提倡什么男女平等、婚恋自由啥的新观点吗?要我说,中谦他娘,你这思想确实先进,我们要向你学习!”
话音刚落,朱大婶身旁围着的一众女眷,也开始打圆场。熙熙攘攘,笑闹着就将这件事揭过去了。众人散去后,只留下面色铁青的华夫人。
华夫人心想:这要是让他娶了媳妇,那岂不是更没有自己的地位了吗?还不知道这个新媳妇到时候要怎么跟自己做对呢!左思右想之际,她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
晚上,华中谦下工回来。她把华中谦叫到跟前,面色哀婉。
“你也大了,该到娶媳妇儿的年纪了。我这个老婆子,留在家里面肯定要给你丢脸。何况家里还有你弟,谁会愿意还带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叔子一起生活呢。”说完华夫人开始止不住地叹气。
自从白天朱大婶跟他商量了娶亲的事情,他就料到母亲肯定不会安分,于是冷声说道:“那看来母亲心里面早就有想法了,不如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我哪有什么想法,就是想着,带着中和出去过活,好给你娶亲腾地方。”华夫人神色凄然。
“原来是母亲想分家了。”华中谦心中冷笑。
“这哪能叫分家呢!你怎么能说话这么难听,我这可是一心想为你好啊!哎呀我的天舅老爷啊!”华夫人戏已开腔,气势十足,哭声想来是十里八乡都能听到。
“行了,母亲。您要是觉得不够丢脸,还不如去门外哭,您直接说吧,想要什么。”华中谦脸色铁青。
“中和还小,我又挣不了多少工分,但我们娘俩总得过日子。这些年你也积攒了点,给我们俩也好让我们有个依靠。这个房子就留给你住,我们就到以前的茅草房住,但是家具、锅碗瓢盆啥的那都是旧的了,就留给我俩用吧,你娶媳妇还是用新的好。”华夫人一口气说完气都不带喘,想必也是思索良久的。
见华中谦不语,华夫人还准备开口再说。
“行,但是无论如何,中和要把书念完。”华中谦抬手扼住华夫人的话头。
“那当然,那当然!”华夫人满口答应。
话音刚落,华中谦就夺门而出。
华中谦漫无目的地走在田埂上,心中一片悲凉,没想到母亲惦念的原来是那份钱财。想着生他而未养的母亲,华中谦心如刀绞。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供养的母亲,对自己可以一分情谊都不留。
不久,朱大婶就给华中谦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叫郑凤华,祖上也是书香门第,模样也算周正。
而华夫人眼见定了亲,就拿着钱财、器物欢欢喜喜地腾了地方。华中谦看着空荡荡的家,最后一丝留恋也磨灭殆尽。
可是华夫人还是食言了,她不想再让华中和读那无用的书,她认为早些干活、挣钱来孝敬她才是对的。可华中和不愿意,但自小他就不敢忤逆母亲,于是他来找华中谦帮忙。
“什么!我把钱全部留给你和妈,就是为你上学用的,这样泼皮无赖的事她竟然也干得出来!”华中谦怒火中烧,气冲冲地往老屋赶去。
华中和拼力拦着,可是怎么能敌过常年干活的哥哥呢?两人拉扯之间,来到了老屋门口,随之而来的还有被吸引的左邻右舍。
“妈,你这干的叫事吗?分家的时候说好的把钱留着给弟弟上学,你现在把钱藏在哪里了!”华中谦高声吼道。
华夫人闻讯出来,眼见左邻右舍都在,当即腿一软倒在地上干嚎起来。
“快来瞧瞧啊,瞧瞧我这个好儿子啊,生他养他,都开始骂娘了。天爷呀!日后说不定还要打我呢!”
周围议论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好不扰人。
“你别给我使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吗?今天不论如何,把上学的钱给中和,否则咱们今儿就撕破脸。”华中谦终究是放下脸面,沉声对华夫人说道。
华夫人依旧只是坐在地上哭闹,华中谦继续说道:“母亲,我现在把这些都给了你,只是想让中和能上完学。您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呀!”
华中谦顿了顿,叹了口气又说道:“我没文化,所以只能干苦力,你看看那些有文化的,以后成了大器,就能挣大钱,您再忍忍好日子不就来了吗!”华中谦说完,眼眶里早就含满了泪水。
华夫人看着周围邻里的议论,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又想到刚刚华中谦的话,权衡之下,用袖子把眼泪一抹,慢吞吞地踱回家中,将钱拿了出来,放在华中和手上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没过几年,华夫人因为一场大病去世了。华中谦出资给她定了副好棺椁,下葬的时候落了两滴眼泪。
父亲当年嘱咐,华家香火不能断,郑凤华前两胎都是女孩,所以华中谦对第三胎尤为重视。所幸,郑凤华生下的是男婴,乐得滴酒不沾的华中谦当天喝了两大盏米酒。
后来子女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子女,老华家的香火也是越来越兴盛。
华中谦望着院里开始生出蛀虫的广玉兰,躺在病床上,想着自己的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只是他在最近浑浑噩噩间,总是能梦到许多不愿想起的事情。
最常梦到的,便是幼年时父亲母亲跟自己玩耍的画面,每每醒来泪早就湿透了枕巾。
在偶尔没有被病魔夺走的清醒时间里,他常常会想,如果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可以调和该有多好,拥有一个更为幸福的家庭,一家人同享天伦之乐。
但是,也只是如果。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辽宁师范大学学生 华新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