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小镇便寂静了。寂静的夜晚,虫鸣蛙叫都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热闹。尽管我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游戏,但那些游戏在月亮挂起时,都变得无聊且令人寂寞了。因此,戏剧团来镇上表演的日子,是我们儿时最为期待和难忘的时刻。
看戏前一个小时,坝子的里里外外,坐满了人,也站满了人。这样的情形无法放下多余的凳子。可这非但没消磨人们的热情,反而加深了我们对台上的懵懂、期盼、好奇。
外围一圈站着的人脸上没愤怒,也没忧伤,反而和坐着的人一样,喜气洋洋。个子矮些的,便回家拿上一把高椅子,小心翼翼地踩上,露出头,直溜溜地打探着台上。我们身骨小,跟猴子一样灵活、轻盈,顺势拨开人群,钻了进去,盘着双腿,席地而坐。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不停闪烁,飞蛾在光下围作一团,也想看热闹似的,欢快地扇动翅膀。
演员上场,音乐播放,喧嚣的人群停止了一切动静。宁静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跟墙上映照的灯一样无言。几个黑影在布后摇头晃脑,不一会便跳出布,走到台前,挥舞着蒲扇,舞动着木棍,我们齐声鼓掌,掌声如同潮水似的,一股接连一股涌向身后的草丛里去。
夜晚的风很清爽,时不时跳来几只蟋蟀,停在我们的膝盖,曲曲的叫喊着,连同鼓点起伏运动。这样的日子是闲适的,譬如我们无聊人生将怎样汇入繁星间,再由此消散在渺茫的穹宇。只是对那时的我们而言,这些思考都太过于遥远,我们抬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夜空是沉默的未知,而看戏是我们拥有,却使得日子更为富足的方式。
随着演员的情绪变化,人群的呐喊欢笑,大伙纷纷咧开嘴角,烦恼、痛苦都在这一刻得以消逝。他们嘴里吐出的词,响动的曲儿,配合完美。倏尔,电线杆上站立一排的飞鸟被惊扰,纷纷展开翅膀飞向了远方。
两男一女,画着花脸,穿着戏服。女人装扮喜人,眼角两侧是桃红,眉毛似令箭,嘴上火红如鸡毛,头戴金冠,戏服大红大紫,颜色巧合,设计精良。只见她右手一挥,一根红木棍从袖口滑出,棍上镶着未开刃的三角拼刀。金冠在灯光的照射下凛冽、庄严。她左右走动,气势明了。我们的手不自觉也舞动起来,似乎在某一瞬间,一丝戏剧梦在心里萌生出来。直到女人的戏达到高潮,我们才跟着女人的动作回到现实世界。
两个男人的打扮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另外一个男人脸上没妆容,戴着脸谱。两人齐声而下,动作水到渠成。音响里,字正腔圆的台词流出,戏腔在敲锣打鼓的节奏中更为壮阔嘹亮。
他们一唱一和,一挥一霍。你推搡,他送回,谁能拒绝这番好戏呢,我想,恐怕连路过的老鼠看见这场景,也得停下觅食脚步看上两眼吧。
当女人和男人动作变缓时,戴着脸谱的男人下了台,穿进人群里。我们识趣,让出个片空地儿。男人转着圈,嘴里当当当念叨,当字音调转折会跟音乐变化,猛地,一声“呔——”响起。脸谱变了,由好汉模样变成了孙悟空。他低头看着我们,吐着舌头,手举头上,嘴里说着,“师傅,徒儿来也——”一抬头,脸谱变成了大绿色。在热气笼罩下,我呼出气儿,认真地看着他。可无论如何注视,我都无法看穿脸谱的秘密。对我们这群孩童而言,他有变脸的魔法。以至于梦里,我都常常梦见自己在人群里变成悟空,变成受人崇拜的大英雄。
他又上了台,双手一闭一开,脸谱没了,我们一声惊叹。影子折射在墙上,像两出戏在分别表演,一明一暗,在两个世界肆意比划。
我们沉醉在了看戏的世界中,丝毫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音乐结束,动作结束,我们缓过神来,在看戏的时间里,我们仿佛进入了别样地界。在戏中,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得到了情绪的释放。
我们以欢呼结尾,为他们喝彩,为戏的魅力喝彩,也为这不平凡的夜晚喝彩。
天昏暗起来。明月没了身影,我们各自离去。坝子只剩下他们收拾的身影。回家途中,我不时回头。我看见了他们脸上的喜悦,看见了自己的内心,以及,看见了那些越过戏剧飞向可能与未知世界的遐想。
责任编辑:谢宛霏
李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