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是在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出生的,属牛,仿佛冥冥注定,阿珍就像牛一样,一辈子任劳任怨,勤勤恳恳。
阿珍是家中长女,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在那个时候,肩上所承担的自然也要比两个妹妹多。阿珍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被外婆叫回来干活,从那以后,阿珍的生活里仿佛除了干活挣钱,也就没了什么其他的事。每天一大早爬起来上山摘野菜,摘回来便晒在太阳底下,晚上用水洗洗,浸一晚,第二天便拿出去卖。等到再大一点,阿珍就去给别人家抱孩子,抱一天,每天晚上再给孩子洗尿布,还可以多赚两块钱。阿珍从来没有责怪过家里人为什么不让她继续上学,她知道,家里穷,没办法,还有两个妹妹,她心想自己累点不要紧,主要让家里人吃饱。
邻居王老师有点学问,阿珍也去给她家抱过孩子。王老师见阿珍憨厚,很喜欢和她聊天。阿珍虽没文化,但却喜欢听王老师谈些阿珍从没听说过的事。王老师有时教阿珍识字写字,读些有意思的故事。阿珍心善良,每次家中有米汤,阿珍也是会给王老师的孩子留一份,王老师也对阿珍心存感激。
阿珍自己一直都觉得,可能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因小学没读完,没什么文化,连字都认不了几个,更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也是没什么爱好,就是这样干活干一辈子。
然而阿珍也没想到,认为生活会一直这么无趣平淡的她,竟喜欢上了越剧。由王文娟和徐玉兰主演的越剧版《红楼梦》热映,著名唱段《天下掉下个林妹妹》传唱大江南北。
那天阿珍正在洗着衣服,王老师走了进来。
“阿珍,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王老师笑着从兜里拿出一张票,对阿珍说:“我本来今天晚上要去看的,但学校有事情,正好我看过一遍了,把这票给你,你去看。”
“啊?”阿珍没看过电影,只在妹妹们去看露天电影的时候,帮她们占座,只见着几个架子架着一块大白幕,后面是一堆叫不出名字的机器在运作着。
“看的是《红楼梦》,我跟你讲过的,林妹妹那个。”王老师说罢就把票塞到阿珍手里,阿珍犹豫不决。
阿珍母亲笑着说:“阿珍啊,王老师让你去看,你就去吧。”
阿珍把手在衣服上擦两下,拿过了这票,对王老师道谢。
她把围裙脱了下来,挂在墙上,整了整衣服,和母亲交代了一下厨房里煮着的米粥等会留一份给王老师,便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出门了。
这是阿珍第一次看电影,也是第一次听到越剧。婉转动人的旋律让阿珍陶醉其中,听着听着便跟着哼了起来,手也模仿起剧中演员的手姿,大拇指往回收拢在中指上,在空中比画着。结局林妹妹去世时,阿珍已经泪流满脸,也不知是为林妹妹而哭,还是因着这凄婉的曲调而哭。回来之后,阿珍嘴里还轻轻哼着,就连晚上睡觉前,嘴里也哼着那些旋律。婉转的越剧旋律打开了阿珍的心扉,走进了阿珍的心中,仿佛越剧就这样刻在了她的血液里。
第二天阿珍跑到王老师家里,一进门就拉着王老师说林妹妹,还试着给王老师哼了几段,凭着记忆,走了几步,问王老师:“这像不像林妹妹刚进贾府的样子。”王老师从没见过阿珍如此兴致勃勃的样子,笑着说:“还真有点那一番韵味。”“唱的可真好,都把我唱哭了。”王老师看阿珍这痴迷的样子,笑着说:“若是喜欢看,再去看一遍。”阿珍顿时泄了气,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顺着椅子坐了下来,说:“算了,一次就行了,这次多亏王老师,我看这票还要两角钱。”
王老师看着阿珍这失落的样子,知道她是想去看的。为了不让阿珍为难,她心想不如给阿珍多介绍几家需要看孩子的。“阿珍,这样,你这几天都在我这儿照顾小梅,我正好有个同事,她最近生娃了,早上她上课,缺人看孩子,我让她把孩子抱过来,你一起帮着照顾,挣点钱,到时候票我给你买怎么样?只不过早上要早起,这活自然也比往日要更累点。”
阿珍暗沉下去的眼神又有了光:“太谢谢您了,辛苦点没事,我可以的。”
阿珍现在回忆起来,还经常跟自己的外孙女说:“那个时候好像去看了七八次,早上干活,晚上就跑去看电影,有时候衣服都来不及换,还记得那个时候全场大合唱,每次去每次都哭着回来,很震撼的。大家跟着一起唱,那种氛围,唉,体会不到了。”
越剧的种子就这样在阿珍心里深深埋下。
35岁的阿珍和平常一样吃着午饭,半导体里突然放了一曲《哭灵》。吃着饭的阿珍,不知不觉跟着旋律哼了起来,这首曲子,突然把阿珍的思绪拉回了她第一次看《红楼梦》的场景,阿珍不禁湿了眼眶。放下筷子,手不觉跟着旋律转悠,内心那颗种子再一次萌发,阿珍很想跟着大喊一句,“林妹妹,我来迟了。”但她不敢让别人听到她唱,只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悄悄唱。她再次模仿起记忆中的台步以及手势,将大拇指往回收拢,手时常捻着袖子角,假装身穿戏服,她唱得忘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定格动作时,视线定格在了墙上挂着的那件黑黝黝的工作服上。阿珍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关掉了半导体,但心中的那份喜爱却怎么也关不上了。
阿珍由朋友介绍,嫁给了一位姓赵的工厂技术员,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乖巧孝顺。丈夫是大学生,平常孩子的功课都归丈夫管,阿珍则继续当着她的家庭主妇,洗衣服买菜做饭,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女儿们也渐渐长大,工作,成家。
时代在进步,生活也比之前越来越好了,但阿珍却一点也不比以前轻松。两个外孙女的到来更是让阿珍继续过着带孩子的生活。虽忙碌,但阿珍却依旧守着心里对越剧的那一份初心,空下来也经常听,更何况家中有了电视机,还有几张别人送的光盘。阿珍没有文化,也不会用电脑什么的,于是她便让老伴跟着电视里的字幕,把歌词抄下来,用最麻烦的办法做自己最喜欢的事,之后装订在一起,这是阿珍的第一本自己做的歌词本。阿珍拿着歌词本在家中对着唱,有时候还唱给自己的小孙女听。但阿珍心中总有一块空落落的地方,自己虽然喜爱,也经常听,但从没有身着戏服好好完整唱过一段,每次看着电视上的戏剧演员身着华丽的戏服,化着精美的妆容展现优美的身段和婉转的歌喉,阿珍心中也羡慕不已。这是阿珍活了这么多年,心中的那一份遗憾,从未在别人面前说过。阿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早已没了青春年华,皱纹也毫不吝啬在脸上书写着岁月的沧桑,阿珍每每想起,都自言怎么还想着这些,听听就好了,家里面自己唱唱就好了,弄这么多心思去麻烦女儿们多不好。
2013年,外孙女们上了初中,是寄宿学校,阿珍的生活终于比之前空闲多了,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会出去一起锻炼身体。一天阿珍在爬城隍山,听到凉亭里有人在唱戏,熟悉的歌声将她吸引过去,只见亭中有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婆婆拿着话筒,配着伴奏,唱着《梁祝》中《十八相送》的桥段,阿珍听得入迷,在一旁跟着哼,等婆婆唱完。
她上去用杭州话问:“你唱的是《十八相送》?”
那个婆婆说:“是,你也会唱?”
阿珍说:“听过,没怎么唱过。”
婆婆很热情,把话筒递给阿珍:“知道调子就行,这个本来就要两个人唱,我正好缺一个,不如你山伯,我英台,怎么样?”
阿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心中自然是高兴,可也紧张,从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戏。
婆婆握住阿珍的手:“大家都喜欢越剧,我们唱来玩玩,你不要害羞的。”
旁边其他人也都鼓起了掌。
阿珍点了点头:“那我献丑了,献丑了。”
伴奏响起,山伯再送英台十八里,阿珍跟着伴奏,叙说这凄美的爱情故事。
唱完以后,在热烈的掌声下,阿珍向大家鞠躬道谢。
阿珍发现凉亭里都是老年人,阿珍问:“你们都来唱越剧的?”
一个老婆婆说:“是的,我们是一个社团的,大家老了没事情做嘛,聚在一起唱唱,很舒服的。”
刚刚跟阿珍唱完的婆婆走过来,说:“我很喜欢越剧的,以前没时间没条件,现在时代进步了,小孩也都长大了,我们有空了就把年轻时的爱好重新拿出来,你看这些都是我自己准备的,音响,话筒,还有这些录音机,每天来这里唱唱很舒服的。”说罢就把自己的音响什么的展现给阿珍看。
阿珍看着她,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脸上虽然也有皱纹,但是谈起越剧时那种欣喜,完全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的痕迹。
“你看看,我们这些伴奏的师傅,都是我们社团的,胡师傅会弹胡琴的,呐,那个王师傅拉二胡的,都是我们拉来的,给我们伴奏。”婆婆说完就跟每位师傅们打招呼向阿珍介绍。
“你唱得蛮好的。”其中一个师傅用杭州话跟阿珍讲,“你是不是专门学过?”
阿珍说:“没有,我一直很喜欢的,家里自己平时唱唱玩玩。”
阿珍看着这些老年人,有些甚至头发花白,但一拿起手中的乐器,仍然跟年轻的小伙子一样意气风发。
一回生,二回熟,因有着一样的兴趣爱好,阿珍和那个婆婆交了朋友,她叫桂芳,桂芳是当地的一个越剧社团的负责人。后来阿珍就时常跟着桂芳结识很多兴趣一样的老年人,每天唱着不同的曲子,从《十八相送》唱到《楼台会》,从《孔雀东南飞》唱到《追鱼》,阿珍仿佛把年轻时想唱的越剧全唱完了。阿珍感激桂芳,经常给桂芳做好吃的饭菜,有时候请桂芳来家中吃饭,给桂芳看她做的歌词本,两人翻着翻着就跟着本上的歌词唱了起来。桂芳拿出手机,给阿珍看社团去参加表演的照片,桂芳一张一张翻给阿珍看,给阿珍介绍这是唱的哪一部戏,阿珍看着照片中穿着戏服化着妆的桂芳:“哎呀,真漂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阿珍问桂芳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社团的,桂芳说,我也是退休之后,真的太喜欢越剧了。阿珍说:“我也喜欢的,但感觉自己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都黄脸婆一个。”桂芳看着阿珍说:“哪里老啦,我们人老心不老,既然年轻时候没条件,现在更要抓紧去唱,不然以后等真的躺在床上动不了了,那才叫没办法嘞。”阿珍看着桂芳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一天,桂芳找到阿珍,一进门桂芳就迫不及待地说:“社团有一个演出节目,你想不想去,去舞台上表演。”
阿珍说:“我可不可以啦?”
桂芳说:“哎哟,你很行的,又不是专业表演,去别的社区唱给老年人听,而且你唱的不错的,我也去的。”
阿珍兴奋,心想自己喜欢了越剧这么多年,现在竟然还能上台表演,于是点头答应,阿珍和桂芳拿出歌词本挑曲子,后来和桂芳还是决定唱两个人最有默契的《十八相送》。晚上阿珍在晚饭时和女儿老伴说这件事,女儿们都很开心,说:“妈,从来没看过你穿戏服化妆,这次可有眼福了。”
“我发现妈这段时间,年轻了不少嘞,眼角带笑的。”二女儿笑着说。
“哈哈,开心,开心,和大家一起玩玩,唱唱越剧开心的。”阿珍脸上止不住地笑。
还记得那一天,女儿们帮着化妆师给阿珍化妆,阿珍穿上了梦寐以求的戏服,阿珍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不敢想象这是自己,压在心中这么多年的愿望,会在老年的时候实现。舞台不大,但是阿珍却很高兴,在舞台上,她看着台下的观众,仿佛想起了她15岁第一次在台下看《红楼梦》一样,不过现在,她是戏中人。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伴着伴奏,梁兄阿珍与英台桂芳在这十八里上诉说着心事,表达着不舍。
表演结束后,阿珍向观众鞠躬,就像电视中表演结束时的谢幕一样,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年,阿珍64岁,她第一次在台上身着戏服完整唱完了一段越剧,心中埋藏了49年的那一朵花完整盛开,绚烂美丽,永不枯萎。
责任编辑:龚蓉梅
英国约克大学硕士生 陈嘉琪(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