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随笔）

    在乡间，节气前脚迈进立夏，天空和大地就陡然温热起来，欢腾起来，雷动起来。就连树影的晃动，都有了新的气场，这些细微的变化，正在努力传递着一个讯息——又一年夏季来了！草木葳蕤，艳阳高照，在蝉鸣、蛙鸣和鸟鸣的大合唱中，夏日正被油绿的树叶搀着挽着，山一程，水一程，向着村庄和田野款款而来。

    枝头已经将花朵献给了春天，迎接夏天的是更为繁华也更为深邃，近乎和云朵一样澄清的草木江河。黄土地已经没有一星半点的留白，比色彩更为饱和的，是这个季节特有的生态音符，以一种无可比拟的阵势，空前热烈着乡村四月。

    蝉，好似树木在夏季萌发出的新芽，它们用力抱紧大树，大树也深情地抱紧它们，如襁褓中的婴儿，开始生命中的第一次发声。以至于蝉鸣传来时，乡亲，庄稼，草木，牲口，纷纷侧耳，安静下来，微微颤动的耳膜又一次被敲打出幸福的节奏。尽管这熟悉的旋律已经千万次从夏日的某个早晨传来，但总感觉年年相似，又年年不同，这些幽微到不被轻易感知的变幻，也只有身处季节深处每一个情感丰富的个体，能深刻体察并作出回应。

    相比漫山鸟鸣，蝉的歌唱更率真火热，也更具磁性。通常是在东方泛白，枝头的鸟雀对着即将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红日，打开音腔开始领唱的同时，蝉鸣潮水般四面奔涌而来。新的一天就这样在歌唱中开始了。这些只有成人拇指大小的精灵，和树木一样茂密地生长繁衍，一个在近空盘旋的庞大族群，将身体内欢腾的热浪如烟花般绽放出来，星星点点，却也蔚为壮观。听蝉鸣，很难听到究竟从哪个枝头传来，又从哪个枝头落下，此起彼伏，很密很细，很浓很稠，很近也很远，如河床上的簇簇浪花，叠着，拥着，洇着，亦如繁茂的枝叶，郁郁葱葱。

    相比稻田里的蛙鸣，蝉的音域宏阔，熟练运用共鸣腔体，能一口气完成低音到高音的自由转换，是在烈日下训练出来的金嗓子。当青蛙在银色月光下开始夜唱时，蝉合上双翅，一动不动地蛰伏在叶子的阁楼，开始吮吸着树木的汁液保养嗓子。偶尔，它们也调皮地应上几声，疾缓自如，收放从容，能听得出，那是伙伴才有的默契和小幽默。蛙鸣里能听到水鸣，蝉鸣里能听到阳光沸腾的光芒相互剧烈地碰撞，野性，雄壮，奔放，如脱缰的野马疾驰在广阔的草原。

    乡间更愿意将蝉亲切地称作知了，尤其是孩子们，似乎整整一个夏季都在逐着蝉鸣，在树荫下嬉戏。他们时常是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屏住呼吸，仰头寻找忘情歌唱的知了，将手指聚拢，呈半收状，迅捷地捂住树干，随着知了双翅的扑棱和戛然而止的鸣叫，他们的脸上露出一种友好的笑意。孩子们并无恶意，捉知了是为了将它们放到另一个枝头，是为了亲近，或者满足好奇，就像从枝头摘下一枚成熟的果实，握在手里，心生爱怜。他们最终还是将这个“音匣子”放逐蓝天，并在长久的注视中，看见知了扑入另一棵大树的怀抱。

    夏日的晌午，大地炙热，连树叶都开始迷糊打盹的时候，连鸟雀都躲在大树下歇凉的时候，就连天空的云朵都如芦花飘散至天际的时候，蝉在日头的万丈光芒里穿梭，它们的嗓眼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在蹦在跳在蹿。一声接着一声，一声连着一声的蝉鸣，会让大树从睡梦中醒来，让云朵从天边重新回到日头身旁，让雷声邀来的大风喘着粗气从一座山冈跑向另一座山冈。这时，蝉似乎浑然不知，却又加快音律节奏，它要用自己抑扬顿挫的歌唱，为天空和大地迎来一场阵雨。一只只褐色的蝉，如风电汪洋中的一叶小舟，起伏颠簸，出入风波。它们能从大树摇摆的幅度里，敏感地预测到大雨将至，更能从闪电中捕捉到天空和大地某种隐秘的对话。它是一只蝉，但此刻又不是一只蝉—是闪电，是雷鸣，是狂风，是千军万马，是一切呼啸而至的力量。

    大雨落下的时候，我们无从得知，也无法想象它们躲避在何处。是任凭雨滴敲打着树叶一样薄厚的双翅，让雷电从头顶滚过为嗓子淬火，还是在大风的漩涡里抱紧树身钉子般一动不动？待到雨过天晴，零零散散的蝉鸣再次汇聚起来，如早春的花蕾出现在被雨水洗礼过的枝头，很快又形成汪洋大海，更加潮热的歌声淹没了被雨水灌溉的大地，并顺势为天边高挂的彩虹鸣奏。

    鸟鸣，蛙鸣，紧跟在蝉鸣之后，在雨过天晴的乡村，成为它们的唱台，那份怡然和洒脱，注定成为每一个夏日里最丰富，也最活跃的赛事。也正是有了这样的鸣唱，山川，河流和万物才建起属于自己的曲库，并学会用歌声去迎接和告别。

    蝉就这样歌唱着，一声一声，一树一树地歌唱着，万千树木，万千蝉鸣，丰盈并充沛着一年之中最努力生长的夏季。蝉也分明是夏季的一部分，是最打动人心的部分。嗓子里有山有水，有蓝天白云，有人情世故，也有生命个体对大自然纯粹而真切的敬重。它们不遗余力地为一个季节高呼，直到将自己的身体交还给大地母亲，直到在树干上留下生命中的绝唱。

    秋风渐起时，蝉鸣和树叶一道凋零，它们褪去的外衣尚在，此刻犹如一枚饱满的种子，或者是一枚收紧的花朵，等到来年夏初时节，翅翼再次如叶芽展开，音腔里依然是旧年的旋律。当蝉鸣再次回到我们的耳畔，如千树万树花开、千树万树绿叶、千树万树硕果——它们歌唱着，连同季节里的一切生命认定的天籁之音，向着高处，向着远处，向着日头的方向，成为炎炎夏日最美好的背景音乐。

    责任编辑：谢宛霏

吴昌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