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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奇绝千古，无论如何也道不尽其中韵味，信口读来，却总给我以重击。苍天果无情乎？彼苍天之下，何以生得如此多有情之人？苍天果有情乎？为何人以情衰，苍天不老，为何苍天目睹了世间无数的生死和兴亡仍不曾改变。而生死，兴亡这两词又究竟承载多少，竟惹得人丝丝白发。
庾信《哀江南赋》中有“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之句，使我苦笑不已。庾信对苍天恨到极点了——尔苍天何以昏醉如此，令残暴之人荼毒生民。我不知道苍天有情无情，是醉非醉，我想从历史中找寻答案。我读了《资治通鉴》，然而从汉到唐千年的历史，我从中找寻到的，不过是——长安！安得长治久安；洛阳！竟似落日残阳；建康！未曾建业民康。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李贺的诗和庾信的赋，都以此动人。我自然联想到了明朝遗民之文《桃花扇》中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之句，不由得我哭之笑之，却恍然大悟。彼苍者天，原是“看客”，他看惯人间的苦难，使自己昏醉，哪管有情无情。
是的，看客。我想，最无奈的莫过于徒劳地做个“看客”吧。李贺，金铜仙人都只能是“看客”，所以一个苦闷生疾，一个清泪如铅。今我也以“看客”的心态，读这些使人断肠的文字，竟感到愁绪万千，故写下此文，以述读书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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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是待不下去了，达官贵人们嫉妒李贺的才华，用区区避父讳的借口断送了他的功名之路，即使大文豪韩愈费尽心思为他辩护，也无济于事。李贺心如死灰，靠着父荫得到的九品小官奉礼郎，无法满足在长安的生存，更不必说他的志向。
“呵！李贺啊李贺，天子圣德，群臣贤明，哪里还需要你？”李贺去酒家沽了壶酒，骑在蹇驴上，慢悠悠地晃着。“听闻那钟馗因貌丑而无法考取进士，怒触柱而死，后托梦驱鬼愈玄宗之疾，被封为‘赐福镇宅圣君’，比之于他，你又有何怨言呢？”想到此，李贺不由得苦笑。
“圣天子在上兮，贤臣明相盈朝；不必我之小才兮，往昌谷而归卧；托病躯入罗网兮，歌神鬼之诗章；甚矣，长安之井苦咸兮，何以淹留他乡！”披着残阳，李贺醉着笑且高唱，路人吓了一跳，转头来：“呵！又是一个醉鬼！”
于是李贺决心辞职归乡，打算经洛阳而归昌谷。拾掇停当行李和盘缠，向太常寺的长官请辞后，带好酒壶，李贺骑着驴，出了长安的城门向东去。
李贺本是体弱多病之人，为了写诗呕心沥血，此去洛阳数百里，着实苦了他。走了几天的路，往往寻不着村店。夕阳西下，李贺孤独地彳亍在布满荒草的古道上，牵着疲惫的蹇驴，四处张望，既无人迹也无炊烟。他站在老石上望去，但见数里外破庙一座，李贺心方安些，想着：“且在此歇息一晚，总好过栖于林木之间。”
入得庙门，门槛已经被人取走，殿外几堆烧过的火堆。李贺放慢脚步，不闻人声，只有风吹着破窗纸，归巢的倦鸟寂寞的啼叫。推开殿门，眼前塑着一尊断臂山神，左右判官和小鬼已无头颅，茅草散落于地。李贺把蹇驴牵在一旁，系停当，喂了些干草，而后依靠着木柱，打开行李，铺开破被和茅草，取出干粮和酒、书和笔，吃着，趁日光尚未褪去，读会儿书。可惜眼前潦倒道不全，李贺欲吟诗又不得，苦笑不已。
日色愈赤，树影愈长，鸟声愈稀。李贺乏透了，将书和笔放在一旁，睡眼沉重。
是夜，月光皎洁，夜色沉重，蝙蝠穿梭于梁木之间，风吹动着破窗纸，了无他声。
约莫三更时刻，李贺听到一声清亮的少年之音：“长吉兄，我候你多时了。”
李贺心一惊，四周看遍，并无人影：“子是何人？”
“先莫问我姓字，长吉兄，可怕鬼神吗？”少年问道。
李贺笑道：“我听闻鬼神只管吓人，不能伤人，比起世间的饿死鬼、贪心鬼、黑心鬼，哪里可怕呢？”
“如此便好。”听得少年似乎渐渐走近，李贺也站起身来，掸下尘土，借着从破窗纸透过的月光，慢慢看清少年的模样。少年身着青衣，气度不凡，双目明亮，衣着不似唐人，而似汉人。两人相对而拜。
少年言道：“我是此庙小神，叫作金狄，常听往来行人传唱兄长诗文，适才我观兄长年齿和气宇，又细看兄长手中书卷，便料定兄长正是李昌谷。我最爱兄长《官街鼓》中‘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之句，以为兄长颇知鬼神之事。我也听得些故事，只恨无人知我，寂寞无比。想世间无如兄长之能信我者，亦无如兄长之能为我作歌者。如今小神命数将近，愿将所见所闻所亲历尽诉于兄长，唯兄长肯倾听。”
李贺再拜：“不过妄谈鬼神，想当然罢了。子如此看重，又肯将心事相付，我深感荣幸。”
金狄笑道：“兄长过谦了，且莫如此拘礼，你我席地而坐，畅谈古今人神，岂不乐哉。”
两人大笑，相对而坐。
李贺端了端身子，问：“观子之服饰，不似今人，子莫非是汉人？”
金狄道：“兄长所言极是。我本汉宫人，偶得仙术，苟存至此。常常夜不能寐，独对那皓月吟唱兄长的《苦昼短》和《昆仑使者》，飞光既不人待，使者又无消息，可叹时节如流，人生如露，真是神鬼之章！我仰慕兄长已久，想见面容，幸而得愿。敢问兄长当真不曾见过鬼神吗？”
李贺答道：“我常常饮酒作诗，梦中作诗，似见得人间仙境，鬼域神界，我穿梭其间，不受羁绊。况且我也无俗事缠身，特喜说些奇语而已。”
金狄点点头，说：“兄长之诗妙甚，我也深知兄长心中块垒，但我听得一些故事，与兄长所想有所不同。自尧舜以后，求仙者不可胜数，君王富有四海，生则富贵荣华，无可复加，岂肯万事皆空？我闻太宗、玄宗和当今天子，皆欲求仙，只可惜能成功者少矣。”
李贺问：“可有成仙的天子？”
“我知那穆天子和武皇帝，皆得道成仙。”
“既如此，我说‘茂陵烟树生愁色’，竟是谬论。”李贺大笑。
金狄微微一笑，继续说：“穆天子驾八骏西巡天下，行程三万里，在昆仑山见到西王母。他本不是通透的天子，西王母念其一片诚心，更念文王至圣，武王大功，成康有德施于天下，故传之仙家秘术，死后升入仙列。”
“武帝圣质过人，又为求仙费尽心血，他是怎样成功呢？”李贺问。
“我细为兄长讲来。”金狄似乎等这一晚已经很久了，“武帝小名曰‘彘’，因景帝观知其心藏洞彻，无有不通，遂令改名为‘彻’。武帝幼而好读书，高皇帝本是楚人，宫内多藏楚国的典籍，武帝不独学法与儒，也颇好黄老之术，吟楚辞之赋。帝七岁时立为太子，读屈原的《离骚》《九歌》，都所得颇丰，常为屈原以察察之身却受汶汶之物而郁郁不乐。他对太子太师说：‘学生每读屈原之辞，仿佛能看到他被发行吟，形容枯槁。他是一身清白的，即使灰尘落在肩上也会振干净。唉，这样清白的贤人又怎肯久留于尘世呢？’太子太师往往惊叹于太子的聪慧。只是一次读到《天问》竟差点失了心。”
李贺急忙问道：“何以失心？”
金狄说：“《天问》有言‘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延年不死，寿何所止？’不由得引起小太子的疑问。他抱着书卷一句接着一句问老师。太子的老师多儒士，不知楚辞，况且屈原问天之句，神仙都难作答，他们怎么能够知道呢？无非诺诺含糊而已，小太子心有疑惑，终日不肯玩乐用膳，他的心思完全陷入了天问之中。
“及夜，景帝把小太子抱在膝上，问他：‘皇儿何以惨然不乐？’
“小太子回答：‘皇祖父也曾如此抱父皇吗？太庙的画像与皇祖父相似吗？我听人说自己很像高皇帝，高皇帝是怎样的英雄？可惜我都不曾见到，唉，人都固有一死吗？’
“景帝笑着说：‘皇儿心思过于沉重了，朕不曾见过高皇帝，先帝虽已崩逝，但仍能福泽我大汉，保佑我子孙。人或都会死，传闻有神仙，却未见识过。’
“小太子言道：‘唉，儿愿每日居宫垣，在父皇前戏弄，却不能长久侍奉父皇。人死后将化而为何？先帝的神灵还能看到我们吗？我听说是盘古劈开了天地，那天地之初的混沌是一片黑暗吗？人死后或许就是回到了最初的天地。日出日落，时间为何不会停止？若父皇和母后也有一日弃儿而去，儿又怎样找寻父皇和母后啊？’说到此，小太子紧抱着父亲，双眼红湿。
“景帝惊叹不已，但也无法答复，只是抚着他说：‘皇儿且莫多想，须早些睡吧。’
“小太子没有得到答案，心中产生莫名的恐惧，当他闭上双目，宫中的烛火渐熄，眼前一片黑暗，偌大的宫室空荡荡的。或许人有魂魄，楚国多有招魂之歌。他想到父皇母后离他而去，想到自己死的那天魂魄无所依，飘荡于天地之间，颤抖不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加之当晚风力正紧，竟遭了风寒，发了烧，几乎不省人事，只是迷糊地问‘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延年不死，寿何所止？’景帝急出了泪，以为小太子失了心，一面让太医医治，一面祈祷于太庙，跪了三天，太子才痊愈。”
李贺问道：“武帝自幼竟如此聪慧，而这便是为何武帝汲汲于求仙吗？”
“或许是的。小太子自然不会为此总闷闷不乐，病愈后也似乎恢复如初。皇宫里欢娱无限，他和伴读韩嫣一同读书练剑，弹弓打鸟，长大些骑马打猎，游戏民间，也没什么烦恼。武帝即位之后，不光渴求光大祖业，征伐四方，还要享尽人间富贵。即使这样，沉重的国事和极乐的欢宴也无法压住他从少年便深埋的恐惧之心，兄长应当知道《秋风辞》吧。”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不曾想到一代雄主发如此悲怆之音，高祖倒是豪迈——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烈烈汉武，煌煌功业，英雄不亚于高祖，读其辞，竟不及高祖气魄。”李贺感慨道。
“高祖出身亭长，竟成九五之尊，这是他不曾想到的，还有什么渴求的呢？倒是武帝，从小享受人间的极富极贵，更畏惧苍老和伴随而来的无力感。于是武帝遍祭名山大泽，求仙问鬼。元封元年四月，西王母知武帝心诚且通透，遣紫兰室玉女降到承华殿，语武帝曰：‘闻子轻四海之禄，寻道求仙。勤哉！有似可教者也。从今百日清斋，至七月七日，王母即来教子也。’武帝下席，跪诺。玉女倏尔不见。清斋百日后，设座殿上。武帝盛服立于陛下，二唱之后，忽天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云中有箫鼓之声，人马之响。
“武帝跪拜，王母上殿东向坐，呼帝南向坐，传武帝成仙之道：‘子不闻姬满乎？乘八骏而游四方，夫八骏者，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也，此皆天马，乘之可以上天。又仙丹当服以至纯之水，子当铸金铜仙人，持承露盘立于建章宫门，此处势高，上应星天，下接地气，以承玉露。’
“武帝大喜，连连叩首，问王母：‘如此彻能成仙否？’
“王母又说：‘金铜不可以山川之石，子须善修身，服仙丹，及不豫之时，殉八骏于山陵，子当乘而升仙矣。’说罢王母化作白云，飞向天去。武帝下跪叩首不止，大呼：‘谨遵王母教诲。’”
李贺不由问道：“世间果有如此神仙之事？那不以山川之石何以铸成金铜仙人？天马又从何而来？”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中国科学院大学学生 孙胜煜（20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