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成长小说的一种写法

    施占军曾指出中国式的成长小说“在终点上极其模糊，有着明显的‘成长期延长’的特色……我们拥有相对晚熟的成长，似乎青春期没完没了”。这意味着，中国式成长小说所聚焦的主人公往往在经历了“成人礼”，完成生理年龄上的体认后，仍保留着心理完型或价值完型层面上的延宕。石一枫近年来新作频出，一边延续着过往的创作个性，如“京味儿幽默”“无巧不成书”的演进方法等，一边在文学世界中呈现了广阔而切近的当代生活，近作《漂洋过海来送你》可作成长小说来读解。

    《漂洋过海来送你》以主人公那豆寻找爷爷那年枝的骨灰为线索，空间上跨越三大洲，以北京作为故事发生的起点，串联起美国、阿尔巴尼亚两地，讲述了胡同青年在遇挫中不断成长，在祖辈精神感召下找回失落价值的故事。虽然诸多巧合让故事披上了传奇化外衣，比如火葬场烧炉工李固元工作时晕倒导致接替者装错骨灰，那豆寻找黄耶鲁结果遇上青梅竹马的阴晴牵线搭桥等，但内里依然是现实主义的路子。“传奇”只是一种写作手段，正如作家自述“那些强烈的、有着一定程度戏剧性的故事更能穿透现实的表象，帮助我找到它层层外壳之下的内在机理”。

    成长小说往往设置强烈冲突作为主人公成长的转机，比如个人与家庭、个人与时代的矛盾等。同样是写北京的青年一代，石一枫笔下的“那豆”与王朔的“顽主”们已有很大不同，不再抱着解构目的嬉戏人生，而对祖辈的信仰和共同价值持主动进入的姿态。因此，《漂洋过海来送你》可看作“青春之歌”式成长小说的当下延续，突破之处是实现了宏大叙事的贴地滑行，以凡人微光为信仰、价值、家国等崇高命题作注。那豆不是要亲自投身革命，而是将祖辈的革命资源、精神嵌合进自我成长的轨道，完成了心智上的“成人礼”。

    按照结构主义的观点，深层结构是潜藏在作品中的模式，成长叙事也必然有其写作模式。首先是主人公的“叛逆前史”，那豆凭借北京人身份和政府照顾就业的政策获得了酒店门童的工作，在忙碌于寻找爷爷骨灰前，他是一位骨子里带着顽性的胡同青年，总喜欢“起范儿”，天性近似王朔《动物凶猛》中的少男少女们。不过这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叛逆期，只是精神厚度不足，还未具备成熟且稳定的价值观。

    其次是“转变契机”，往往由某件事引发或某个人来引导，“十七年”成长小说最为典型，比如《青春之歌》中林红之于林道静，是“作为新人能够成长的范导者”。在《漂洋过海来送你》中，三个同时段装盒的骨灰弄错了序号，导致那豆需要亲自到大洋彼岸换回爷爷的骨灰，爷孙情深以及传统的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的执念促使那豆坚持寻找真相。出国寻亲并非父母指引，整个过程都是那豆在推进，其中体现出的决断意识、规划意识和解决问题意识都是转向“成人”的清晰表征。

    再次是“感化阶段”，这是最漫长的，也是整个叙事中最显机巧的部分。那豆寻找爷爷骨灰不仅打破了空间壁垒，联系起在美洲、非洲的华人群体，同时跨越时间障碍，实现了共和国一代和新生代的对话。在这一阶段，作者设置了两个维度、多种关系来不断感化那豆。

    第一，个人情感维度。包括亲情、友情和爱情。亲情方面，那豆从小和爷爷那年枝一起生活，不管是上学还是找工作，爷爷都对其倾尽关心，同样，沈桦陪伴孙子黄耶鲁度过了愉悦的童年时光，亲缘关系带来了责任意识和认同感，让人物产生了“知其难为而为之”的信念。友情方面，贵州人田谷多与何大梁是新世纪海外劳工的代表，他们为个人生存而奋斗，互相帮衬。田谷多因意外身亡，何大梁为其置办后事，并遵照愿望还乡。友情不像亲情有血缘作纽带，但依然能做到坚不可摧，体现了中国人传统的友恭精神和道义准则。爱情方面，这层关系的展开比较朦胧，难以避免青春期懵懂的痕迹。那豆在美国与阴晴重逢，他们是青梅竹马，不过后来的人生轨道再难交叉，那豆谋了门童一职，阴晴远赴美国留学，寻找骨灰一事让二人再次有了联系。这是故事的一条支线，并未详细展开，但那豆赴美也是为了见阴晴一面，此事确凿，弥补鼓楼上未牵手的遗憾，同时完成与过去的告别。

    第二，精神道德维度。以那年枝、沈桦为代表的共和国第一代对那豆产生了较大影响，使成长于和平年代的新生代能为祖辈的家国情怀与集体精神所感奋。那年枝为了让战士们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主动担负站岗任务，为了维护集体利益，服从工厂改制的安排，卖出了手头的股票，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哪，要能替别人做点儿事，心里真美”，那年枝在十五岁就已领悟这种甘于奉献的集体主义精神，并将其作为“长大成人”的标准。沈桦参与志愿军医疗服务，在阵地被弹片击中，由此落下终身疼痛。他们怀着崇高的信仰，积极投身初期共和国的建设，如同何、田等海外劳工甘作浩大工程中的一颗螺丝钉，平凡而伟大，他们在建筑领域扎根，不仅仅是解决生计问题，也将大国速度带给了世界。为了不计其数的“别人”，他们“把自己交了出去，汇入了一股宏大的、浩荡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三股寻找的力量交汇，目的是让那年枝、沈桦、田谷多三人的骨灰各归其位，对于“位”的选择又是殊途同归，即中国版图上属于他们各自的“家乡”，虽然小说立于全球化背景，现实中勤劳智慧的中国人也将足迹遍布全球，但他们都不改“乡心”，这也是新时代“大国自信”的一种守持。

    在经历了“叛逆前史”“转变契机”和“感化阶段”后，那豆顺利接爷爷回国，达成了心智上的成熟。石一枫写作的独特之处在于引入了“世界”视角，年轻的那豆顺利办下签证，以初生牛犊的勇气独自赴美，弱化了“想象中的大洋彼岸”的奇景和不可触摸之感。张慧瑜认为《漂洋过海来送你》讲述了“更平等、更多元的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这也是小说触摸历史、抵达现实的一种方式。

    成长小说理论集中于西方评论家的著作中，让那豆走向世界，是作家响应现实中全球化语境的大胆尝试，也同时给“中国式成长小说”走向世界，在文明互鉴中展现自身传统底气和文化魅力提供了一种书写方式。

    责任编辑：谢宛霏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 杨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