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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8月2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摇椅慢慢摇(散文)

北方民族大学硕士生 张展瑜(23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8月22日   08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那天,路过家具市场,看见一家店门外排着几张贴了漆油的竹编摇椅,有一两张正前后微微地晃动着,我那时忽然想起了你,我的爷爷。我想起小时候,在每一个爽朗的清晨,你牵着我出门去逛早市的情景;我想起你踱步到卖摇椅的那片铺子里,慢慢地弯下腰,坐进一张摇椅;我总能回想起你不经意间呢喃的那句话,你说你老了,就希望自己坐在一张摇椅上,晒着太阳,悠悠地晃,想这已尽斑白的日头啊能走得慢一些。

    爷爷,你走后,我再看到摇椅,总能想起你,想起往昔爷孙俩相处的点滴,思绪万千。

    我小时候,总是喜欢骑着你的脖子到处张望,你把我高高地举起过头顶,我两只手抱住你花白的脑袋,有时候也会顽劣地轻轻扯你那两只肉肉的厚厚的耳垂。那时,栉比如鳞的街区瓦房尚未面临拆迁,街坊邻居彼此间都交好熟识,我们爷孙俩热衷于串走各条大街小巷。你带我去看巷口垂柳下的两个老顽童摆棋阵,摆到一半,那个头皮铮亮的老顽童突然悔棋,弓着背大张着两臂磷虾一样把棋子儿捂在自己胸前,另一个老头儿气只能急败坏地拍桌,你背着两手站在一旁乐得开怀。

    春天来了,你领我上街去买风筝,暖风微浮的三月,满街都是五彩斑斓摇头晃脑的染布风筝。我瞪着眼睛看花了眼,你便牵着我去找燕子,你跟我说,春天是跟着燕子的尾巴朝北飞的。爷爷,后来我上了学识了课文才知道,燕子是跟着春天巡游的脚步飞回北方的。你把燕子风筝递到你的小孙女手中时,兜里的钱已经不剩几分,那天,你没有买酒回家。

    你嗜酒,尽管手头拮据,也改不掉嗜酒的习惯。我的印象里,你常喝得满脸通红,酩酊大醉走进家门。你喝了酒后特别黏人,奶奶常埋怨你喝酒,你听后就总是搔搔头一脸腼腆地憨笑,脸上的皱纹也醉了似的一条条漾开。我若睡得晚,一定要被你拉到膝前,你先用你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我红润的小脸,我被扎得嘿嘿笑。在我极力央求下,你开始讲故事,讲有关你们那一辈的,游荡不安、贫困无依的日子。你常跟我念叨,你们那一代过得穷,穷怕了。爷爷,我摸摸你的手心,就能感受到了。你的掌纹,是一条条结了痂的口子,你的指腹上,生着厚硬的黄茧,你的手上没多少肉,指尖缝里也常夹着灰垢。那是一双种过庄稼、砌过泥墙、攥过沙袋的手,一双经年岁磨蚀蹂躏过的手。但是爷爷,你牵着我手的时候,你架着我的胳肢窝把我抱起来的时候,你指腹摩挲过我脸颊的时候,那份温暖就从你手心里传来,传到我幼小的心里,使我觉得心安。

    爷爷,那年冬天,屋里烧着煤球火炉,蜿蜒的银白色烟筒像蛇一样穿过屋墙上的一个风洞,伸出屋外。炉子烧起来时,筒口就开始噗噗地吐灼烫的黑烟。前天夜里下了雪,早晨起来后,我们把门开着,院子里的雪被压得很厚实,像一张羊毛毯。我蹲在屋门口专心致志玩雪,一只灰麻雀突然从院子上空直坠下来,贴着地面上空做了俯冲后就莽撞地飞进了屋里。我大喜,呼喊着指给你看。你去捉它,它像是被冻僵了,也不挣扎着飞走,就扑着翅膀绕着火炉打转。我兴奋地央求要麻雀留下来陪我,你想了想,便给它一条腿系上了根红绳。长长的红绳递到我手里,我开心了一整天,孩童样的玩闹心理得到了满足。等到第二天起床后,发现麻雀不见了踪影,我急哭了,缠着你问。你笑笑说,雀儿身上暖和了,自己飞走了。爷爷,后来我大了一些,你才告诉我真相,是你把麻雀放走了。

    我从小便习惯了跟着你和奶奶吃住的生活。有一日,我被一心奔忙于工作的母亲就近安置在舅舅家,缘由现已回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到了晚上,夜深时分,我躺在小床上迷迷糊糊地抵抗着汹涌的睡意,悬挂在头顶的小吊扇一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夏日的热浪像水纹似的一波一波荡开,大约是出于一种孩童心理式的胆怯与不安,我在那个闷热而陌生的环境里睡得极不安稳,却又不敢翻身。过了一阵儿,我隐约感觉到蚊帐被掀开,我感到自己被你背了起来,听到你跟舅舅道别。出了门,走在回家的夜路上,路口处有顶故障的路灯持续闪灭着,把你的影子照得似有似无。我睁开眼睛,才知道不是梦,你来接我回家了。我一直强忍不安的眼泪蓦地就从眼窝里掉了出来。你说,咱们回家去,你奶奶还在门口等着呢。爷爷,我后来也没告诉过你,你接我回去的那个夜里,你那不懂事的小孙女在你背上偷偷地抹眼泪抹了很久。

    你院里的墙角常年倚着辆二八杠的自行车。母亲告诉我,我刚满月的时候你就在车后面安了个座椅,说以后要带小孙女去很多地方。奶奶有辆三轮车,里面总是放着个小马扎,我坐完你的二八杠,再去坐奶奶的豪华三轮。有年冬天,落过雪后,第二日出了太阳,地上的雪化开,复又结了层冰。奶奶骑三轮带我出门,路面结冰湿滑,奶奶没踩稳,在路口连人带车翻了出去。我也被翻了出去,手掌和膝盖被粗粝的路面磨破流了血。回来后,你见了,心疼不已,跟奶奶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到处找消毒水和纱布,急乱得像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和奶奶一遍遍问我疼不疼,奶奶愧疚得快要哭出来,你眼里则满是担忧与后怕。爷爷,你总说你年轻的时候胆子多大,成了爷爷后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呢?

    我记得是某个春天的午后,你忽然扛着那把心念许久的摇椅走进家门,从那以后你便爱上了午后的惬意时光。你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时候,我喜欢趴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看你知足地合上眼皮,嘴角轻轻向上牵起,露出一种安逸幸福的神情。透亮暖和的日头下,你的发,花白里浸染了阳光,你的皱纹里阳光像水一样缓缓流淌。那一刻,我神奇地觉得光阴溜走的步履似乎也慢了下来,你的摇椅就这样在暖春午后疏懒的风里静静地摇着。

    你打着长长的盹儿,等到院墙上爬山虎枝蔓的影子慢慢叠到了你身上,阳光在不知不觉间浅淡了,你才转醒,站起来伸个懒腰,叹一声:“真舒坦啊。”

    我以为日子永远都是这样,你在午后晒着太阳打盹儿,我搬着小马扎坐到你身旁陪着你消磨时光,然后就这样,长长久久。我一颗孩子的心被儿时肆意的童真与简单的幸福感填满,那时,笨拙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要与你永久地分别。

    你生病的消息是突然传来的。我跟着父母亲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你躺在病床上正被护士们推出来,我看见你插着针管,挂着吸氧机,双目紧闭,已经陷入昏迷。你的头发被剃得更短,白白的像覆了一层寒白的霜花。平日里,见惯了精神抖擞的你,见惯了笑脸盈盈的你,见惯了酩酊大醉的你,见惯了躺在摇椅上惬意打盹的你,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倒下。

    一个月后,你从医院转回到家里,从此你只能卧床,从此你不再开口说话,你终日带着吸氧机,龟壳一样的氧气罩内不断冒出氤氲白雾,转瞬又消失殆尽,那是你飘忽不定的呼吸。你袒露在被褥外的两臂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淤青,那是针眼刺破你干瘪的皮肤后留下的痕迹。爷爷,五岁的我当时就趴在你的床边,带着无知懵懂的情绪,轻轻地一遍遍询问你:“爷爷,你疼不疼?疼不疼?”一如你用消毒水为我擦拭伤口时的口吻。爷爷,我多希望你下一秒就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被眼泪憋红了的小脸开怀大笑,然后把我抱在你腿上轻拍着安慰,别怕别怕,爷爷跟你闹着玩呢。爷爷,我那时多害怕呀,害怕你突然间就真的离我而去了。

    而你几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你阖着眼,像一棵静默无语的植物。有时趁着人们不在,我偷偷去触碰你的手指,它是微凉的,好像再也无法把那份柔和的温暖传递给我。爷爷,你能听见我趴在你耳边一遍遍唤你的声音吗?我的呼唤能够传达给你吗?

    爷爷,你那小孙女啊,在一个懵懂无知的年纪,第一次接触了死亡。爷爷,有一天,我突然就寻不到你的身影了,我怔愣着被大人们套上白衣,戴上白帽,被母亲牵着走在吹奏唢呐夹杂哭喊的白色队伍里。我抬头打量这些大人们,他们脸上都挂着泪,嘴巴大张着不知在跟着前面的领头人一起嘶喊些什么。当那些对丧事一知半解的孩子相继被大人们揪住耳朵弄哭后,我便成了所有人里唯一没有放声大哭的小孩。不哭便是不敬,大人们对我不敬的行为很不满,他们一再严肃地要求我必须哭出声来,但我仍旧不懂,他们还要我一边哭一边大声呼喊你……爷爷,我不懂,我只记得当时自己两眼发干,嘴角紧抿,执拗到不肯服从。

    我不哭不喊,我是那个唯一不懂事的孩子——你平日里最疼爱的小孙女,在你的送葬仪式上,我却安静孤僻得像个提线木偶。

    我后来非常认真地问过母亲,我问她爷爷去哪里了?母亲抬头看了看天,说,爷爷享福去了。

    爷爷还回来吗?

    母亲残忍而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回来了。

    我号啕大哭,哭得很凶,很任性。因为我终于明白那天大人们为什么要我哭,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死亡是怎么回事,爷爷,那是我第一次不加掩饰地号啕大哭。

    一晃十七年啊,爷爷,我已经快要想不起你的模样了,只记得从小就有一个人,牵着我,背着我,抱着我,让我骑着他的脖子到处跑。我记得你手心的温度,记得你讲给我听的所有故事,记得你的脊背是多么的坚实可靠,记得你的指腹上厚厚的茧和你扎人的花白胡茬,记得有这么一个被我唤作“爷爷”的人,陪伴我走过了生命的一个阶段。

    爷爷,我对你最初的记忆便是那把摇椅,你喜欢的早市上的那张摇椅。你喜欢往上面一躺,头顶的阳光分外好,你慢慢地摇着,迷迷糊糊地打个盹,日落西沉的时候再舒舒服服地醒来。时光过得很慢,你脸上的皱纹也舒展,觉得一切刚刚好。

    摇椅啊,慢慢摇,我的爷爷,愿你在天堂一切都好。我多想再回到小时候,回去那段你陪伴着我长大的时光,多想再看你躺在那张摇椅上,慵懒地打着盹,醒来时,你发现你那早已长大成人的小孙女,正蹲在你脚边,冲着你调皮地笑。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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