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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季，迫于奶奶的要求，我收拾东西到奶奶家住上几天。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后，乏味的生活要将我吞噬——疫情让街道空空，人心惶惶，而我就这样被困在了奶奶家。
十六层的高楼，奶奶觉得我只要不下楼就是安全的。好几天不出门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实在不是件难事，家里的两个冰箱都被她塞得满满当当。去年灌的香肠，五月份摘的槐花，整整两玻璃罐的糖蒜，还有北方人冬天必备的大白菜和土豆……我甚至怀疑我们能一直吃到暑假。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这突如其来的与世隔绝，对于我一个刚刚回归家乡怀抱的女大学生，就这样被困在了一个老太太家里实在是过于艰难——不能和朋友见面，没有户外娱乐项目，以及每天早晨奶奶七点钟起床的生物钟。
当我只剩下一个手机，还总是连不上奶奶家的无线网，我开始无限贴近自己的“晚年”生活。早晨起来喝喝茶嗑嗑瓜子，每次奶奶问我想喝什么茶，我还跷着二郎腿特别得意地说：“茉莉花！”晚上，我们会一起看诗词大会，无意中发现她的诗词底蕴和文学常识比我这个大学生还要多。她笑我是个假大学生，我希望自己到了七十岁也能成为一个知识渊博的老太太。我特别喜欢追着奶奶家养的狗满屋蹿，弹它脑瓜嘣，它不会像我自己家里的狗一样和我对战，而是灰溜溜地跑到沙发底下躲着。这狗也和奶奶家一样，死气沉沉。
我开始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和老人一起住变成了一种圈禁。作为一个跟着老人长大的小孩来说，理应不会如此。
有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事情可以做，我在橱柜顶上发现了许多旧毛线，于是缠着奶奶教我织围巾。她一开始推辞说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后来还是架不住我的央求然后妥协。我本来以为我对针线活这类的东西应该会比较得心应手，谁知道单是学如何在针上系一个扣就学了一下午，我的手就像超市里卖的泡椒无骨鸡爪，被人挑断了筋。当我成功地系上一个扣，再系第二个扣时，我就忘了针应该从那个口穿进去再穿出来，捣鼓了半天第一个扣也从针上脱落下来，一整天都是在“从头再来”。
“旧时我们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织毛衣。”奶奶笑得眼睛眯起来，我同她一样，都长了一双小眼睛，笑起来就是一条缝。
“清洗的时候，不是洗毛衣，而是要把毛衣拆了洗毛线，洗完了晾干了再把毛线重新织成毛衣。”
“幸好我不是生在旧时代。”我的手掌被不锋利的针扎了一下，刚系上的几个扣又一股脑掉了下来。
“太难了，织围巾太难了，简直比高考还难。”我感觉我学织毛衣就是在自取其辱。
“亏你还学的是最简单的方法。你男朋友能戴上你织的围巾，得等到明年冬天。”奶奶笑着摆弄手中的毛线，不像我这般费力。
“你咋知道我是要给男朋友织围巾？”我惊讶于她还会知晓我情感方面的小心思。
“我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没年轻过。”她嗤之以鼻，又八卦起来：“你是不是现在这个小伙子的初恋？”
我点头。
“他肯定不是你的初恋。”她很确凿。
我尴尬地又点点头。她说她那个时候每对夫妻基本都是对方的初恋，当年媒人介绍爷爷和奶奶认识，奶奶生活在靠海的一个富裕的渔村，媒人说爷爷家里有三间大瓦房，我奶奶想着条件不错就同意了。谁知道嫁过来才晓得，爷爷家是兄弟姊妹五个人一同住三间房，奶奶直呼被骗了。骗也罢，还是相守了一辈子。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一说起从前的事，奶奶就要比世界上任何一本百科全书的储备量都要丰富。她说人老了之后，眼前的事转头就忘，很久之前的事反而清晰起来。在厨房做饭时，我穿的黄围裙是她亲手用缝纫机做的，我擀皮，她包饺子。
念高中之前，我一直都是住在奶奶家的。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就教会了我怎么擀饺子皮。她絮絮叨叨地说，她记得我小时候上幼儿园吃的每一次亏，说她真没想到我小时候成天受人欺负，长大了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火爆脾气。她说班里有个小朋友抢我玩具，还说他爸爸是警察，谁也不怕。她接我放学我就一个劲地哭，后来奶奶骗我说爷爷是比警察还厉害的人，我才肯再去上幼儿园。她说我小时候胆子特别小，现在怎么就天不怕地不怕了？有次她领着我去街道上的派出所拿身份证，结果人家警察问了一句：“是来报案的吗？”吓得我打死也不进派出所，非要回家。
在奶奶眼里，我变了很多。
上高中的时候我才开始和爸妈一起住，怎么短短几年时间，就和奶奶陌生了？奶奶家变成了别人家，奶奶家的狗也变成了别人家的狗。如果没有疫情，或许这里对于我来说就像一间旅店一样，我随时可以收拾行李离开。
奶奶一直在橱柜里留着我用的毛巾，我回来就可以洗上一个热水澡——没有一个别人家会为你保留一条只属于你的毛巾。
和老人住在一起，会觉得时间都被放慢。北方的冬天原本就萧瑟，外面的城市也像被按了暂停键，家里的每一次呼吸也都变得清楚。茶香蔓延的早餐比一觉睡到中午惬意得多。
“今天天晴了。”奶奶拉开窗帘，阳光刺眼，沿海城市的冬季总有万里无云。今天的阳光很好，像小时候老房子拆迁之前一样。我趴在窗台上看沐浴在日光下的枯树枝子，奶奶生起炉子，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现在住的高楼就建在原来老房子的位置，房子里还是那些人。
“我再多住几天吧！”
“噢？”戴着眼镜看手机的奶奶抬起头。
“反正我们延迟开学，我也不急着回去。”
“好呀，今晚上演诗词大会。”
责任编辑：龚蓉梅
南京艺术学院硕士生 王久儿（23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