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教会我射箭以后,我成了镇上最好的猎手。
一直照看着我长大的李婆生病了。我捉了很多只兔子给李婆补身体,但她的病情不见好转。眼见李婆行将就木,猎人对我说,“东边有白狐,它的皮毛纯白如雪,它的肉身凝聚了千年的灵气,谁要是能吃到这只白狐的肉,便得以起死回生。”
我担心我辨认不出白狐。
因为我的眼睛看不见颜色。世间所有的生灵,在我眼中都是没有颜色的。
猎人说,“我陪同你一起启程。”
他一直很照顾我,在集市为我买串在手腕上的铃铛,在客栈吃饭时又把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你要多吃点,你太瘦了。强壮的体格是一个猎手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
他不断往我碗里拨菜。
我胡塞海塞地把喷香的大块肉填满了整张嘴,腮帮子鼓鼓地耸成两团。但我知道,作为一个女猎手,我的胳膊并不比沙场上征战的将军逊色。只要我拉弓引弦——但凡我看中的猎物,绝不能逃脱我的手掌心。
饱餐一顿之后,我并不感到力气倍增,反而浑身疲软无力。
猎人将我按倒在木桌上,亮出他的匕首。
我挣扎握拳,却使不上劲。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去找白狐吗?”
“你清醒一点。”
他嘲笑我。
“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白狐,都是我骗你的。”
他持着匕首,一步步逼近我的心脏。
“但是,我也没想到天底下居然会有你这么笨的白兔。你知道为什么你被允许活到这个年纪吗?因为这个年纪是你的心脏最值钱的时候。”
我脑海中回闪过初遇他时的场景,那时我还没遇见李婆,满目懵懂地环顾四周深林。我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亦不晓得天地人间为何物,只是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着。
他用细齿梭梳理我蓬乱的长发,用手帕擦掉我身上的尘秽,握着我的手教我挽弓射箭。
“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一只白兔?”
他若有所思,傲然地炫耀他的“慧眼”:“当然。”
“那你还教我射猎,让我残杀自己的同类?”
“我只是想驯化你。一只毫无人气的野物,倘若不受教,定会肆意伤人。其实你应该感谢我,如你这等牲物,到底还是尝到了为人的滋味。”
他用匕首刺伤我,我拼命抵挡。刀尖偏斜,划破我的肩。
那一刹,我却目睹了在他身后的窗外,有一只飞狐轻盈地一边跳跃一边窜过瓦檐。
“这世上是有白狐的。”
我含悲低吼,忽然生出力气,将他一把弹开。
手指崩出锋利的指甲,身后冒出短簇的尾巴。我的模样将客栈的食客吓得仓皇逃窜。猎人认为眼睛冒着红光的我已然魔性缠身,于是也随人群逃之夭夭。
我循着飞狐踏过的流云而去,终于追上了它的步伐。
它握着一支长条状的细杆,我脑海里马上浮出猎人亮出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飞狐发现了我,在它接近我的瞬间,我率先咬住了它的脖子。它很大意,脖子是一只动物最脆弱的地方,它却轻易在我面前暴露出脖子。
“疼吗?实在难忍的话,你可以咬我的另一只手。”
它低头埋近我身前,用清凉的药膏涂抹我肩上的伤口。它将另一只爪子伸过来,递给我。
那支纤长的细杆乱颤着露水闪烁不已。我来不及躲闪,任由香气扑来,拍打过我的眼睛。
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这根细杆是一株小花,并且头一次如此新鲜地发现整个世界忽然明亮起来。我瞥见它的爪子,它的肉垫是软软的粉红色,指甲驯良乖巧地合拢在指缝间。
“你是白狐吗?”
望着它的毛发,我脑海中闪现过洁净的云。我想是那株小花的缘故,它的香气治好了我的眼睛——此后这世间不再是无色无明的了。
它大大方方地点头。
“对啊。”它说。
我却捂住脸,不能直视它的眼睛。它是白狐,我是白兔,也许它不过是像猎人一样伪装出友好的态度,心里已经盘算好在不远的某处将我悄悄吃掉。
“可以把你的小花给我吗?”我问。
它想了想,把小花别在我耳边的毛发间,“很适合你。”
在它将小花扦插在我发间的刹那,我躲闪不及地后退了一步,整颗心猛地一震,仿佛它举起的是一柄利刃,仿佛它的动作即将要洞穿我的脑袋,但原来它只是觉得这朵花很衬我毛发的颜色。
小花在耳边沁出芬芳,我心不在焉,手指一直暗暗捏着衣衫下的箭袋。
“你能跟我一起回到我生长的小镇吗?”
“当然。”
它搀扶着我的胳膊,担心地看了一眼我肩上的伤口。
我们路过一片果子林。
白狐摊开爪子,它仅是轻轻一弹指,飞旋的空气弹就把红色的果实给刮下来。果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回它的手中。它擦了擦果子,递给我。
我惊得愣在原地,牙齿已经害怕得开始战栗。就凭这射击的本事,很难不让人揣测它的来历和居心。
“你擅长射击?”
“就目前而言,我或许算是群落中狩猎收获最丰的射手吧。”它说。
我立马说不出话了。狐狸的狩猎对象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兔子吗。
此后一路上我一直沉默无言。
它倒是心情明朗的样子,在屋顶上跳来窜去,但又小心翼翼地抬脚跨步,不愿折损途中的任何一朵小花。
眼见归家之时越近,对李婆的想念也越发浓烈。我右手一直紧攥着藏在衣袖里的箭,准备随时把心一横就取掉白狐的性命——如果它会是治好李婆的一味药,那我横竖都得试一试。
小镇的街市依旧亲切。经过熟悉的老榕树刹那,白狐正巧走在我前面——即使近乡情怯,我还是察觉到了潜伏在树干后面暗流涌动的敌意。白狐毫无防备,在它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挥手将衣袖里的暗箭射向树后。有人应声而倒,我认出那人正是猎人。
“你……”
白狐转身茫然望我,一时无言凝噎。
我不敢再往那树后张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伤害人的性命,即使他是曾经想要伤害我的猎人。强烈的愧疚感快要淹没我,我惊得撒腿逃开,白狐在身后追过来。
顾不得再看身边的河流与稻田一眼,漫天的绿水青山好似流动的灵泉般随我一路狂奔。直到我愣在李婆那紧闭的栅栏门口,我瞥见了屋后空地上的新坟——我回来得还是太晚了。
白狐将爪子搭在我肩上。
它柔软的肉垫温暖地贴着我,像几簇微弱却仍然存活着的火苗,让我降到冰点的身体稍微感到了一丝暖意。
这些都是假的。我努力保持清醒告诉自己。它是狐狸,终有一天它会亮出狐狸尾巴将我吃掉。这样想着,我竟然觉得眼睛酸酸的。
我低头,咬着牙,狠狠地犹豫了片刻。
于是下一秒,我猛一回头,将藏在衣袖里的另一支箭朝它心脏的方向飞速刺去——对不起了,白狐。你若是起死回生的药,那我必须取你性命。
泪水啪嗒啪嗒地砸落在我颤抖的手背上。
白狐笑着看我,“你哭什么?”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箭,发现它不知何时变成一株小花,此刻稳稳地种植在白狐的心口。
“谢谢你在我身上栽种了小花。待到冰雪融化的时候,我就可以收获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啦。”白狐说。
“可是我衣袖里的明明是箭。”
“因为我把我的小花送给你了啊。”见我一头雾水,白狐解释说,“我好像跟你说过我是我们群落中狩猎成绩最好的射手?一株小花就是一支箭,但凡被小花射中的生灵,他们都会得到一份光明的礼物,比如善良、慈悲、幸福、健康。”
我恍然,原来它的确是一个擅长射击的射手——它没有伤害我,但是此时的它着实深深地击中了我。
我扬起衣袖,端详了一眼我的箭袋,这才发现我所有的箭不知何时起都变成了柔软的小花。箭上的花翎,跟小花的花色一模一样。
嗯,从此带来光明与希望的小花就变成了我的箭。
“那么猎人……”
我望向河流的下游,隐约望见猎人已经走到河边。他的身上飘逸着一朵明亮的小花,此刻正弯腰在河边栽种一棵树苗。
我转身回看白狐,“那你能不能也给李婆一份礼物呢?”
它跟我走到李婆的坟前,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
“她只是回到了最初诞生的地方。”白狐说。
雨很快停了,土丘上突然窜出一朵新生的小花。它的花瓣丝滑细腻,沾着露水微醺欲醉的样子,像是在摇晃招手。
“你觉得它会是李婆吗?”我问。
“也许。”白狐不置可否。
我将土丘上的小花移栽到我的箭袋上。现在,它一直随身跟着我,它是我最珍惜的一支花翎箭。
如果你在旅途中遇见一只白狐,你会发现它的身边还有一个背着箭袋的姑娘。别担心,如今她不再是一个以箭会友的猎人,她变成了一个养花人,此时正忙着在世上各个角落栽种明亮鲜艳的、彩色的花。
责任编辑:张晓盈
刘嘉瑜(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