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散步,路边有女子叫卖野生的菱角,记忆一下子回到从前。
童年的故乡,有许多小河和池塘,水里长满了各种水草,其中就有菱。菱有家菱和野菱之分。家菱是有主的,或公家种的,或私人栽的,有人看守,不敢有非分之想。而野菱则是无主的,也是我们整天惦记的。野菱自生自长,它的种子从何而来,我们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只记得开始时,水面只有稀疏的几处菱盘,后来越长越多,渐渐将整个水面铺满。我们每天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堤去学校,一边走,一边望着水中的菱,盼望它快点长,快点结菱。在食物极度缺乏的年代,菱是上苍赠予我们这些乡间孩子为数不多的几种零食之一。
野菱成熟的季节,也是我们最心慌意乱、魂不守舍的时候。用母亲的话讲,我们的魂掉在了河边。中午碗筷一丢,说是早点去学校,其实去河边摘菱。课堂上无心念书,只盼早点放学,赶紧奔到河边,摘几只菱,慰藉一下辘辘饥肠。近处的菱摘光了,我们就拿根树棍,够远处的菱。菱也很配合我们,只要拽住一棵菱盘,慢慢地拖拉,就会拉来一大片。水边摘菱是有危险的,有时脚下一滑,就会掉入水中。好在河不深,赶紧爬上岸,浑身湿透,低着头回家,免不了母亲一顿骂。父母苦口婆心,老师反复告诫,曾有孩子因摘菱溺水而亡。我们听了,确实害怕,并保证再也不摘菱了。记吃不记打的年龄,只要一到水边,一看见菱,便又两眼放光,当时的保证早就丢到脑后,抛到九霄云外了。
菱叶细碎,浮于水面,聚集成莲花状,我们称作菱盘。菱很有意思,既可依果得名,又可依叶得名。明代李时珍说,菱又名芰,其叶支散,故从芰,其角棱峭,故谓菱。在古代,芰菱不分,被视同一物,都指现在的菱。另一种说法,菱的叶片呈菱形,故名为菱。可见菱叶和果的风格是一致的。南宋诗人杨万里有一首专门写菱叶的诗:“柄似蟾蜍股样肥,叶如蝴蝶翼相差。蟾蜍翘立蝶飞起,便是菱花著子时。”菱叶的叶柄膨大肥硕,好似蟾蜍的大腿,菱的叶片似蝴蝶的翅膀。当池塘里挤满了菱盘,看到菱叶翘起,露出叶柄,像立起了身子的蟾蜍,像翩翩欲飞的蝴蝶,此时,菱叶下的菱角也应该成熟了。诗人不仅描写了菱叶,还顺便教了我们依据菱叶判断菱角是否成熟的方法。诗人观察得仔细,也比我们善于总结,而不像童年的我们,稀里糊涂,只晓得吃菱。至于什么时候结菱,什么时候菱成熟,只能笨拙地捞起菱盘,一看究竟。
菱也开花。却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见过菱花。《本草纲目》中说:“五六月开小白花,背日而生,昼合宵炕,随月转移。”菱花夜里开放,白天闭合,加上又是开在水中央,人迹难至,怪不得难得一见。至于菱花能随着月光的移动而转动,像向日葵跟随日光转动一样,更是无人知晓了。菱花因能随月转动,又被称为“向月菱”。
有关菱花的诗词很多。南宋张镃在《鹊桥仙》中写道:“连汀接渚,萦蒲带藻,万镜香浮光满。”月光皎洁,照在满湖白色的菱花上,仿佛有万盏明镜,闪动银光,弥漫幽香。清人吴锡麟的《菱花》词:“渐带夜深风露,淡浸全湖白。寻梦去,误了幽蝶。”夜晚去湖边看菱花,整个湖面都是白色的,菱花如同梦境中迷路的蝴蝶,纷纷停落水面,再也不肯翩飞了。从古人的诗词中我们才知道,菱花盛开的夜晚是多么地梦幻、迷人,如此良辰美景,如此浪漫温馨,却被我们无端地忽视,一再错过,甚至完全不知道。
菱花开后,便沉入水中,在水中孕育果实。这一点又跟落花生相像。只是落花生是花开后埋进泥土中悄悄结实。故菱又有“水中落花生”之誉。七月菱角八月藕。七月菱成熟,开始上市。菱的品种较多,名称繁复。从角的数量上看,四角菱、两角菱最为常见,三角菱和无角菱也有,极其稀少。据说浙江嘉兴南湖产无角菱,又称为元宝菱,长相可爱。菱可生吃,也可熟食。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新出只栗,烂煮之,有松子仁香,新菱依然。”这里的新菱应为新摘的老菱。许多人将其误以为嫩菱。只有老菱熟食,才有栗子的口感,才有松子仁的香气,所以菱又有“水栗”的称号。嫩菱只可作水果生食,若熟食只能快火爆炒。嫩菱若烂煮之,则如同将水果煮烂,口味索然。
有首《采红菱》歌:“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郎有心,妹有情,就好像两角菱,从来不分离,我俩一条心。”采菱看似浪漫,实则极为辛劳,甚至危险。杜甫诗:采菱寒刺上,踏藕野泥中。寒冬踏藕是人间极其辛苦的劳作,而诗人将采菱与之并列,可见采菱之艰辛。南宋范成大也知采菱艰难,作《采菱户》诗:“采菱辛苦似天刑,刺手朱殷鬼质青。休问扬荷涉江曲,只堪聊诵楚词听。”菱刺尖锐,一不小心就会扎手出血,异常疼痛。采菱人坐在木盆里采摘,一整天不可站立,弯腰久了,会腰酸背痛。采菱要及时,不能提前,也不能拖延。采早了,菱太嫩,采迟了,菱老脱落了,沉入水底,收入减少。一处菱塘,要反反复复采四五回,辛苦劳累可想而知。
早年的小河水塘多被填平,遗存的也整治一新,河水清澈,水中的杂草全部被清除,野菱自然无生存之地。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野菱了。即使家菱,因为劳作辛苦,也很少有人种植了。野菱已被列为国家第一批野生植物保护名录中的二级保护植物了。
责任编辑:谢宛霏
江苏省仪征中学教师 张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