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的怀念

    时间步入深秋，黄叶纷纷从枝头飘落，在半空中翻几个跟头再轻轻地亲吻大地。街巷里，寒风突袭后，徒留下满地落叶，黄澄澄的一片，竟显得有几分秋意的温柔。我拖着行李箱，走得越发快了——家就在前方。

    霍然，一朵桂花撞上了我的额头，从我的眼镜片前滑落，我不由得伸手接住了它。它乖巧地躺在我的手心，散发着清冷的香气，我的思绪随着它小小的身躯飘向了记忆深处……恍然间，我好似看到了儿时，蹲在桂花树下，正数着桂花的我，“一朵，两朵，三朵……”

    上小学的时候，我住在乡下，那些关于蒲公英、苍耳、豌豆、银杏树……的课文，总让我生出无限的遐想。形态万千的种子们，会在土壤施加的魔法里，长成不同的且令人欢喜的模样。这些在土地上成长的生灵，离我这个同样成长在土地上的孩子，很近。所以，它们总是从课本上悄悄溜进我的梦里。那些梦，被它们装点得五颜六色，似乎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主人，叮嘱它们要盛情款待我。

    梦总是结束在清晨的公鸡打鸣声中，我要抓紧时间起床上学，它们要争分夺秒回到我的课本上。然而，孩子的梦总是太短，我不再满足于这样仓促的欢聚，我要把它们真真切切地搬到我的生活里。若是在乡下，我是很容易在生活里与它们相聚的，可偏偏那时，我刚到了城里的新学校，我身边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我敏锐的心思探出细小的触手，胆怯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环境。面对城市的喧嚣，我白日里总是保持着沉默，只有在夜晚，我才敢悄悄跑去与梦中的旧友相聚。

    我的生日在冬天，我得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棵树作为生日礼物。这是一棵比我矮的桂花树，它被我母亲栽种我家房子的屋檐下。那时，它不是以一粒种子的模样加入我的生活的，而是以一棵小树的姿态高傲地被我迎进来的，就像它的同伴们在我的梦里照顾我一般，我也细心地将它视作我的贵客。我的欢喜从每一个放学后开始向它蔓延，我忍不住摸摸它的叶片，碰碰它的枝干。母亲说，我的体温会灼伤它，没有植物会喜欢人的触碰。我并不相信母亲的话，课本里的它们，梦里的它们都是多么的亲人啊。但我最终还是折服在母亲的话里，因为我的桂花树连续好几个月都在掉叶子，即使掉落的叶子还并不干枯，即使春天已经在它的周围派出了先行的青绿色的小草。

    母亲说，它“怕”我，只要我远离它，它就会茁壮成长。于是，我整个春天，连同整个夏天都只趴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它，不走近它一步，甚至当我看到有人要靠近它的时候，还会在一边喊着，“别过去，它怕人！”新的街坊邻居总是含着笑，离我的桂花树远远的。初来乍到的人，则会好奇地跟我搭话，“怕人？谁怕人？”

    “那棵树，那棵桂花树。”我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勇气只够我和陌生人喊前面那句话。这时，那位陌生人便会哈哈大笑起来，和新的街坊邻居一样，笑着走掉了。我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他们只要能离我“怕人”的桂花树远一些，我就会高兴。

    那年的秋天，我的桂花树活了过来，它不再掉叶子了，甚至还开起了桂花。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它只是因为处一个新的环境而害怕、萎靡，就像我一样，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流转中，也会有因茫然而生的胆怯，但只要我们熬过了这段移根之痛，便会好起来。

    桂花树还是不太高，但当我蹲下来的时候，它就比我高了。桂花树正小朵小朵地开着浅黄色的花朵，一簇又一簇地挤在一起，它们好似最亲密的朋友，团结地一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它们闹着，笑着，牢牢地抱住了我的双脚，让我再也移不动步子。我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数着它枝叶间的花朵，“一朵，两朵，三朵……”桂花树不高，它开出来的桂花也不太多，可我就是数不尽，风一吹，我就数晃了神。

    我遗憾地回家了，或许它还是有些“怕”人，还有些“怕”我。

    不久后，那些新的街坊邻居都与我渐渐熟悉了，上下学时，面对他们的寒暄，我也不再只是含蓄地默默微笑，而是主动向他们问好。他们有时也会叫我与他们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于是，周边的孩子圈，我也渐渐融入了进去，而我与桂花树相处的时间自然也越来越少了。

    读完小学，我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但这一次，我不再迷茫和胆怯，不再沉迷于自己的梦，也不再沉迷我的桂花树，只是每逢秋天，我还是会去看望它一下。当我看到它长得一年比一年高，开的花朵一年比一年多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踏实感。我恪守着它“怕”我的规矩，却总是在秋天想见到它。

    大概是我上了大学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桂花树根本不“怕”我，那只是母亲的一个小谎言。自从这棵桂花树来到我家后，她每天早上都会去看望这棵桂花树，桂花树来我家的第一个春天，母亲甚至挨家挨户地去问有没有让它精神起来的秘方。而母亲即使寻来了秘方，也还是担心这棵小树活不过这个春天。她天真地以为让我少见到它，便能在哀悼它时少些伤心。

    桂花树在移栽后能够存活，多亏有细心的母亲与好心的街邻的关照，而我在经历“移栽”之后能融入新的环境，也同样多亏了他们。虽然我的求学之路，有些坎坷，但幸运的是，我的桂花树一直活得很好，我去年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比我要高了。

    手心里冰凉的桂花渐渐染上我手心里的温度，它细微的香气飘散了些出去，那些我说不出的怀念，也四散开来……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责任编辑：张晓盈 周伟

刘俊婷（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