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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龙应台《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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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是怎样的呢？仿佛一首交响曲，经历序曲、缓板、快板、高潮，最终都要走向落幕。
当我出生时，她已年老。
我从未见过她年轻的模样，但我目睹了她漫长的年老的过程。从精神矍铄的老年初期，慢慢变得茫然、迟滞。她的日子被无限地拉长，内容却空无一物，于是，她所有的日子都浓缩成一个字：等。
她不再能主动地寻求什么，而只能等。等待一杯清香的茶，等待一首年久的歌，等待一个熟悉的电话，等待我——她最疼爱的孙女将她干枯的手捧在掌心里，以手掌的温度暖一暖她的心。
初夏晚，梦中。
“奶奶，奶奶，我想吃树上的小芒果。”小女孩用柔软的小手拉了拉奶奶粗糙的老手，央求道。
“傻孩子，树上的小芒果还没有成熟呢。”奶奶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宠溺地笑着回答说。
“奶奶，不成熟的芒果不可以吃吗？”小女孩一脸稚气地问奶奶，转动着疑惑的小眼睛。
“我的乖小孩，不成熟的芒果酸得流口水嘞！不过奶奶会变魔术，明天给你变一个香甜的芒果，好不好呀？”小孩半信半疑，回了一句“好”，便继续和小伙伴们玩沙子了。
次日中午，奶奶一脸欢喜，把正在门口玩绳子的小女孩叫到她身边，从藏蓝色的破旧的布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金色的、香甜的大芒果。
小孩惊讶道：“呀，小芒果真的变成大芒果了，奶奶真的会变魔术，奶奶太厉害了。”稚气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可奶奶始终没有告诉小女孩，那是她走了三个多小时，踏过泥泞的小路，踩着污泥的水坑，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镇上买的。
这时，身体似乎下坠，又下坠，梦里的场景又一次切换了。
“小心，小心，不要跌倒啦！”奶奶笑着对我说，把沉重的行李包往上提了提，挪过熙攘的人群，步子又放快了一些。
我跟在奶奶身后，小心地行走在拥挤的车站里，在淡金色的余晖里，我望着她布满细小汗珠的树皮似的脸颊，年老弓曲的背影，眼睛不禁布上一层雾气。
站门一开，顾不及清理被踩得沾满污泥的鞋子，奶奶拼命挤上拥挤不堪的大巴车，也来不及擦一擦浸透衣服的汗珠，赶紧用瘦弱的身躯把我护在怀里，保护好她的全世界。
殊不知，那时，她也是我的全世界。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在梦里，经过缓慢扩大，又连接到现实。我揉了揉蒙眬的睡眼，原来一切皆梦，一切皆往事，梦里那个稚嫩的小孩已长大成人，而那位小老太已不复当初模样。
“乖孙女，我睡了。”奶奶说了一声。然后慢慢移动脚步，轻轻关上房门，把客厅里的电视声关在外面。奶奶的房间如同我儿时那般摆设，一张年代久远的小木床，一张老旧得掉漆的梳妆台，还有一张残损的椅子，桌上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或许这收音机是我们不在时，唯一能陪奶奶说说话的“人”了，这老残的收音机在漫长的日子里，消除了奶奶很多的孤独与寂寞吧。
我不由得想象她的漫漫长夜。目送她缓慢走进孤寂的房间，仿佛看见她走入深不可测的黑色巷道。在黑色街道里，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孤寂，然后奶奶一个人，缓缓摸索，寻找明亮的出口，直到曙光来临。她的长夜自然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人如果活得很老很老，上帝会慢慢剥夺她残存的活力，直到不能听、不能睡、不能吃、不能动、不能想，想到这，我心中不免泛起酸楚。
夜对奶奶来说真的很长，很长。一觉醒来，天还黑着。她穿上拖鞋，走出客厅，然后又回到房间，再走出客厅，不知循环几次，终是无奈回到孤寂的房间，然后按动墙壁上的开关，啪嗒，啪嗒，一下，一下，又一下。有时，她借着射进屋内的月光爬上楼梯，来到我的卧室门前，轻轻转动门锁，又怕惊扰梦中人，沉默转身下楼。她双手抓住扶手，抓得很紧，只听见她松弛的皮肤与木头之间胶着摩擦的声音，吱——吱——
终于是白天了。
奶奶安静地呆站在窗口，或是沉默地坐在阳台上。她的眼神穿过楼与楼的夹缝，望向远处老巷里的梧桐树。或许，奶奶此时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所有的言语都汇入了树叶的簌簌声，用不着再向别的树倾诉孤独了。又或许，老巷的物是人非，梧桐的依然犹存，勾起了老人年久的回忆。奶奶就这样安静地呆望着梧桐树，不知过了许久。
我心中不免有些难过，我不在的日子里，奶奶应该也是这样打发寂寞的吧。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奶奶，把手紧了又紧，如同儿时撒娇。奶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摸了又摸。我看不清她皱缩的脸，看不清她浑浊的眼睛，我只听见她的笑：“我的乖乖都长这么大了。”
我将奶奶干枯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中，以手掌的温度去暖一暖奶奶冰凉的手。奶奶笑着说：“乖乖，院子里的芒果成熟了，等一下奶奶去摘给你吃。”我笑着回应道说：“好的，奶奶。”奶奶皱缩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奶奶应该是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吧。大概是累了，奶奶说完低下头，微闭眼睛，进入白天的梦。
我想象着她的梦，我想，那里不会是一片孤漠了，因为多了一位小女孩。
那一觉，奶奶睡得很安稳。
责任编辑：毕若旭 曹竞
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学生 陈莹莹（24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