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舒伯特声乐套曲,叫作《冬之旅》,我更喜欢其中的《菩提树》,能听到乡愁,听到游子到处流浪后,看到回归的路,深心发出了呼喊。
菩提树不是东方特有的悟性之树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理解,不理解舒伯特为何要用菩提树命名,虽然我知道这曲《菩提树》来自德国诗人威廉·缪勒的同题诗,还读过那首诗,有过一声叹息。
那首诗有三段。第一段:流浪汉来到一口古井旁,望着一棵菩提树,回忆起童年在树下度过的欢乐时光。第二段:望着菩提树,流浪汉对今日贫困潦倒的流浪生活发出感叹。第三段:凛冽的北风刮落了流浪汉的帽子,也打断了流浪汉的回忆。流浪汉又听见菩提树的召唤。
门前有棵菩提树,生长在古井边
我做过无数美梦,在它的绿荫间
也曾在那树干上刻下甜蜜诗句
快乐和痛苦都在树下流连
今天像往日一样,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行走,闭上我的双眼
好像听见那树叶,对我轻声呼唤
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平安
凛冽的北风吹来,直扑我的脸上
把头上帽子吹落,我仍坚定向前
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已许多年
还是会听见呼唤,到这里寻找平安
奇怪的是,我读到的汉译版本仍然是菩提树,而不是欧洲小叶椴树。其实,诗中描述的事情,更像是一棵小叶椴树引起的——在诗人的故乡,在西方很多村落的中心,都有一棵椴树,是节日欢庆、举办婚礼、聚会交流的场所,也是流浪远方的人引发怀念的地方。比威廉·缪勒早几百年的中世纪抒情诗人瓦尔特,写过一对恋人在椴树下相聚,汉译版本也成了菩提树:“在郊野里的菩提树下,/那是我们两人的卧床。/在那儿你可以看到/我们采下许多花草,/铺在了那个地方。”
在这两位诗人的母语文化里,花语和树语都很丰富。守护椴树的女神,也守护着爱情与命运、和平与生活。所以这两首诗都有椴树,合乎情理。
椴树的名字就不错,为何要译为菩提树?
中国唐代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说:“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由于这个原因,从印度引种到中国的菩提树,在东方文化中就成了悟性之树,与西方文化的智慧之树一样,名声响亮。
菩提树在西方莫须有,在东方也难见到。我是在辽宁兴城觉华岛见到菩提树的,树龄千年以上,也开花也结种子,数量却很难增加。这种情况好有一比,像世界上有许多人,有悟性的人很少。或者说,写诗的有许多人,有悟性的诗人不多。
作家需要悟性,写诗的人就更需要。这好像不用证明吧?
我的意思是,并非你大彻大悟之后才可以写诗,但你在开始写诗后,一定要确定目标,把提高悟性当成长期的、终极的追求。
写诗并不轻松,疲累尽在心里,有时候你可以歇一口气,但接着就要问一问自己,你还能继续写诗吗?你的悟性是否还在?
在普通事物中看到悟性,当然很难。相比起来,有些事物本身就含有悟性,写诗人在其中看到的悟性更多一些。所以你可以试试看,选择一批有悟性的内容,写一段时间再说。
比如写一棵菩提树。古代到当代,都有写这棵树的诗人,数量还不少。在当代作品里,我偶然读到一首蒋晓青的诗,标题叫《菩提树下》。开篇就用了一个连词“所以”,把因果关系的前一部分省去了:
所以,光影缓缓地走。你是
飘来的梵乐;很多时候我见菩提花开
那些花开的声音,容我慢慢地,想
有些事情慢慢想。一念永恒,在天涯
一念天堂,在语言。光年之外呢?神圣的
春花均有野生;神,都住在沉默的果实里
天将拂晓,你冉冉而升。为黎明浇水
为缓坡地上矗立的菩提树,你浇水,并歌唱
并献上你祝福的泪水——所有的悲伤都将获得
然后,雪暖,雪见藤蔓沉睡了七夜
启明星升起时,捣衣声和鼓乐悄然而至
愿意向着一棵树的方向,看黑夜降落
白昼升起。越过雨季,把星光缝缀于菩提
而你,是我触手可及的遥远
每一片菩提的叶,是分隔的天涯
是慈悲——爱,在人间的飘零
光阴出来了,面庞布满星夜的颜色
就像倾世的月光照不了自己
菩提树在苍色中,也不见自己的跋涉
你终于把自己练成最深情的颜色
你怀抱着天涯的苍白,你,去往将来
首行出现的“缓缓”,像在提示你,这首不急不躁、缓缓打开的诗,最好是慢一些读。如果你比别人读得快,却要注意这首诗中悟性的内容,或者悟性的展示过程。
诗人的悟性不是凭空产生的。这首诗像是告诉诗人自己,悟性的所在之处:在语言,因其一念天堂;在时间,因其一念永恒;在空间,因其触手可及的遥远;在思念,因其人间飘零的爱;在修行,终于把自己炼成最为深情的颜色。
告诉我们的,却是另一件事:悟性在现实里存在,也在想象中存在。于是要超越个人的日常生活。即使你不能身在远方,也要让你的思虑在远方行走;即使你在现实中没达到悟性,也要在想象中达到悟性。
先有完全开放的思虑,后有依次放开的悟性。
我读到的另一首《菩提树下》,作者是现代诗人周梦蝶。开篇就是几个大气的提问: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
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
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
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周梦蝶写诗,喜欢融入文化内涵较深的典故。他的这个笔名“周梦蝶”,竟然取了“庄周梦蝶”4个字中的3个。“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是心如明镜的另一种表达,让人联想禅宗文化的“身是菩提树,心有明镜台”。“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让人联想那些赤脚行走的苦行僧人,一生甘愿忍受清贫。“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我不知道是哪个典故,看似在描述创造者,能收放自如,轻易创造出对立之物。面对这些幽深的禅问,未能完全领悟(只有半个面孔)的诗人,只能用叹息回答。
诗人就想起在菩提树下坐过的人。他在菩提树下开悟,那么,他的悟境怎样到来?
坐断了几个春天?
又坐熟了几个夏天?
当你来时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黯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唯草色的凝碧
读到这里,我们笑了,笑得温暖,再次进入古代禅宗大师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
这三重境界,这开悟的过程和展示,对今天写诗的人仍然有效。前面说了,古代也有许多描述菩提树的诗歌,各有特色。与玄奘同时代的慧能,写的菩提树流传了1000多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明末清初有位诗人,写了《菩提树歌》,是同类诗中我读到的最有趣的一首,短短几行,意境开朗,有铿锵力度,可以高声诵读:“菩提树叶青有烟,菩提树叶响入天。菩提树来西域船,菩提树种古佛边。菩提树在圣人先,圣人已去千余年。”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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