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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天刚亮，出租车司机老朱习惯性地向后视镜里扫了自己一眼，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这也许又是不好不坏的一天。运气好的话，就能多跑几单，在常去的饭店里加盘猪下水或几瓶啤酒；运气不好的话，吃着最便宜的盒饭也能把今天对付了。
在老朱发动引擎走了大概300来米后，入行3年的编剧小卢正好踱出影视公司的大楼，他的心情糟透了，眼镜后面是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疲惫双眸。如果此刻有人贩卖灵感的话，小卢绝对不会吝惜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钱。
就在老朱的车子要离开主干道的时候，小卢的招手把他拉了回来，他也许想不到，正是这次招手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3年前，小卢从顶尖学校的文学系毕业，然而入行以来，除了3个艺术短片和一个不温不火的婆媳大战的网剧本子，这个曾经在大学校园里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写出的东西大多只存在电脑的文件夹，再没被打开过。
小卢看了许多国内外的热门影片后，敏锐地得出一个结论：大众需要“平民英雄”，如果这个时候能写出这样一个迎合市场的电影剧本，那大概会成就一次票房奇迹。那样的话，不只是热钱汹涌的市场、自己的顶头上司会高兴，甚至连家里喋喋不休的妻子也许都能在深夜适当地减少她的分贝。
可“平民英雄”到底在哪里？满大街都是“平民”，“英雄”好像都忙着在演义小说里桃园结义，或者是在好莱坞大片海报上拗造型。就在小卢掏出风油精想给自己提提神的时候，老朱的车停在了他的面前。小卢把风油精丢回了口袋，上了车。
作为一个搞创作的，小卢有讨故事的习惯，也就是喜欢和人闲聊，“借”点灵感。但是对于眼前这个有些秃顶、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小卢并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从他嘴里刨故事的想法，因为他的人生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头，无非是发动汽车、停下汽车，周而复始个20来年。小卢报了地址，就没再和老朱搭话，想躺着补一会儿觉。
老朱听见那个地址，便做好了和这个冷漠的年轻人聊聊天的准备，因为那个地址需要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后视镜里的那个满脸愁容的年轻人，让老朱联想到了不好的事情，那个地址是郊区的一条大河。老朱按捺不住了，他发了声：“后生，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我姓朱，咱们聊聊，也许我能给你提点建议？”老朱打破了车内死一般的寂静。小卢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是不悦地睁开眼睛，丢下一句：“师傅，我不想说话，让我睡一会儿可以吗？”
老朱却仍然有些放不下心，他点了点头，接着试探道：“三香河是个好地方，风景挺美的，去见人吗？”小卢彻底被惹恼了，他掏出风油精猛地吸了一下，脑袋被冲得有些刺痛，然后不耐烦地说：“我是个编剧，那里有个片场，我去赶场！行了没？让我睡会，好吗？楚师傅！”老朱听到这话，反倒开心了，他哈哈大笑：“是我不对，我还以为你要寻短见呢！我不姓楚啊，姓朱，朱元璋那个‘朱’。”老朱爽朗地笑着。
小卢又吸了一口风油精，然后察觉到了什么，他收敛了口气里的不悦，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想？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寻短见？”老朱听见这年轻人搭上了自己的话茬，便接着说：“是这样，曾经有个和你差不多岁数的姓辜的小伙子，也是这样，上了车就睡觉，不理人，让我载他去三香河那一带。谁知道，他一到那里就要跳河，我就把车一横给他拿下了。后来他告诉我，他跟人家做生意，被卷了钱，想轻生！”说到动情处，老朱甚至拍了一下方向盘。
“为什么是三香河？”小卢接着追问。“因为他的那个合伙人是他的大学舍友，他们当年在三香河那边发誓要一起创业，结果，真是个世事无常！”老朱摇了摇头。
“然后，我为了救他，把他锁车里，报了警，他在关门前给我踹河里去了。我老朱游泳不好，差点把我送走，好在最后警察来了。你不信？你看看车门上的撞痕！”小卢这才看见右车门上有明显撞击的痕迹，他摸了一摸，觉得血冲上了脑门。
“500，我被人赶下去游了趟泳，还赔了500！但是人没事就好！”老朱比着一个“五”，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故事，故事啊，小卢的脑门开始冒出汗。他靠在老朱的座椅上，接着说：“楚师傅，没想到，你遇到的事还不少！”
“嗯呐！还有一次，我跑午夜，拉了个年轻姑娘，小姑娘看起来也就20出头，一上车连地址都不说，只顾着打电话。我隐隐听见手机那头是个年轻男孩儿的声音，那姑娘不停地骂着，吼着，骂‘畜生’，给我都吓一大跳，然后你猜怎么着？”老朱生动地比画着，小卢听得入了迷，问道：“怎么着？”
老朱突然就把自己的水壶从底座抽起，小卢吓了一跳，身子撞在了后车座上。“刀！那女孩儿抽出了一把刀，她吼着一个地址，说要过去找那男孩儿算账！”
“后来呢？那女的真去了？”小卢拿出风油精又吸了一口，顿时困意全无。“那哪能啊？又给我报了警然后摁住了，直到警察来之前，我可一刻不敢松开，你看！”正好是一个红灯，老朱停住了车，掀开了右臂上的衣服，一条像蜈蚣一样的红彤彤的刀疤趴在老朱的胳膊上，小卢愣住了。
“那姑娘一刀给我来了个通透，28针！还好姑娘最后也没事，给家人带回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男孩儿出轨，小姑娘脾气又倔，得亏让我给遇上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警告教育了一下，人家赔了医药费，我也没起诉，不能让小姑娘家就这样毁了不是？”
小卢此刻意识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出租车司机，即将成为自己笔下的“英雄”。小卢接着说道：“楚师傅！那……”话音未落，老朱的声音就插了进来：“啥楚师傅，我姓朱，叫我老朱就好！小伙子，看你搞创作的，我老朱这些故事你就索性听听，解个闷儿！”小卢把风油精塞回口袋，又全神贯注地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没有一件是上天入地、非同凡响的，但是从老朱的嘴里说出来，让小卢为之深深着迷，他想自己的故事有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就在老朱的故事里磨光了，小卢下了车，递给老朱钱和自己的名片，说老朱有一天会打这个电话的。不明所以的老朱只是把它放在了收杂物的夹缝里头，看着小卢远去的身影，心想自己或许又做了一件好事，笑呵呵地发动了汽车。
一年后，电影《出租车司机》上映了，几乎是全国轰动。影评人协会给出了高度的赞誉：“电影使得观众从平凡的出租车司机身上汲取力量，表现出了一个平民英雄的风采，彰显了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可贵勇气与不凡精神。”当电视机里播出这句话的时候，老朱并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他认出了电视上的小卢，此刻的他容光焕发，在镁光灯前滔滔不绝。老朱想到了那次闲聊，只是小卢说自己没能记下那位出租车师傅的名字，老朱开始有些后悔，咋就没告诉他自己的全名呢？这样子，自己也可以好好出一把风头了。
老朱到车上寻找那张名片，可越急它就是越是找不着，老朱开始有点懊恼，他觉得这比一整天没单跑还可惜。电影是“出租车司机”题材的，因此工会组织了一次抽奖，奖品就是电影票。结果老朱没抽到，平日里省吃俭用的老朱，自然不愿意花上几十元去买张电影票。又过了几个月，他就不再上心这件事，照样是风里来雨里去地跑着出租。
有那么一天，休息厅的电视机开始播放《出租车司机》，老朱和工友们来了兴趣，全神贯注地看完了整部影片。老朱有些异样的神色，这电影里的故事几乎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饰演“自己”的那个男演员英俊潇洒、气宇不凡，故事的最后他还开了自己的出租车公司，娶到了一个漂亮的妻子。老朱看了看自己满是汗渍的工作服，心里五味杂陈。
电影播放完了，工友们也各自散了伙。电影中，“出租车司机老楚”有个招牌性动作，就是喜欢对着后视镜敬个礼。老朱坐上了车，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沧桑、油腻还是个大秃顶，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让人联想到电影里帅气的“老楚”？老朱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一摸原来是那张小卢的硬名片，老朱笑了一笑，犹豫了那么一二刻，叫车的声音传来。老朱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他有些释然地笑了，于是那张名片飞向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
他认认真真整理了一下领子，然后对着后视镜，学着电影里“老楚”那样向自己敬了个礼，然后发自真心地笑了。汽车发动了，老朱的身影涌入了人海和车流，就像电影的最后一幕。
责任编辑：曹竞 王军利
暨南大学硕士生 王樑稳（22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