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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1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悟画记之六十四

米芾的游戏(二)

王秉良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12月19日   04 版)

    真颠与假痴

    米芾把日常生活过成了行为艺术,每天好像都是在游戏。别人都说他“颠”,连徽宗皇帝都金口玉言,给他坐实了“颠”的招牌,他自己却不承认。

    在一次宴会上,米芾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世人都说我米芾颠,今天我要在这里求证一下!”他知道苏东坡对他特别欣赏,而且名满天下,说话特别有分量,才想让东坡当众给自己洗白一下。结果,幽默大师苏东坡笑着说:“吾从众。”

    苏东坡对米芾确实是相当欣赏的。照米芾自己的记录,1101年,他在真州任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司管勾文字时,东坡路过时特意去看他,还说:“待不来,窃恐真州人道,放着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别而去也。”东坡说这话,当然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东坡还写过:“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晚年又写道:“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 清雄绝世之文, 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岁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云者。”这话真是把米芾捧到天上去了。

    米芾自称“不爱纷华爱泉石”,他拜石的故事,成了艺术史上的著名典故,被后人无数次画到画里。他爱石成癖,知无为军时,听说当地河水中有一方巨石,“状奇丑”,就让人移到自己的官署里。他亲眼一看,登时惊喜交加,赶紧端端正正穿好衣冠,对着石头就拜,还念叨着:“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

    后来,别人拿他给石头下拜的事作为“颠”的证据,他辩白说:“吾何尝拜?乃揖之耳。”这有啥差别呢?

    他和宰相蔡京私交很好,一次给蔡京写信,说自己落拓江湖,很不如意。在宦途漂泊中,到了河南陈留,一家十来口人挤在一条小船上,小船就这么小一点点。怎么形容呢,于是就在信纸的字行间上画了一叶小舟。蔡京看了,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在他传世的《珊瑚帖》上,也有过类似的行为。那天,他得到了一些六朝、唐代名家的字画,还得到了一个珊瑚笔架,对这个笔架非常喜欢,写到“珊瑚一枝”时,字迹陡然变大,又似乎觉得难以写尽这种喜悦,就信手涂鸦了珊瑚的样子,随后又写了一首诗来赞叹。真是“言之不尽,故书之。书之不足,故图之。图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当时,米芾一定是意兴勃发,不可遏制,才以这种完全放松、流露内心的游戏姿态,写下了这幅千古名帖,正因为他的不假修饰、纯出自然,才使得这幅作品洋溢着生趣,让千年后的我们还能感受到那种酣畅和喜悦。

    米芾到底颠不颠呢?他自己写过《辨颠帖》,力证“我不是颠子”。但这种辩解反倒又成了他颠的证据。醉酒的人都不承认自己喝醉了,你颠不颠是自己说了算的吗?

    米芾对精神世界有自己的固守,并不全是做给别人看的,就像孩童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中一样,他只是不自觉地做着自己认为美好的事而已。周辉《清波杂志》记载,米芾的亲友曾偷眼看他给人写信,他在写“芾再拜”的客套语时,竟然真的放下笔来,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

    东晋的殷浩说:“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米芾就是要做“我”,这个“我”,是真实的自我。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是世上的人为了能在社会上存身立足,往往是摘不掉面具的,是要说很多违心话,做很多违心事的。

    一方面,真实的人会赢得一些赞誉,会有人乐于与之为友。《宋史》称米芾“风神萧散,音吐清畅,所至人聚观之”。宋人庄绰《鸡肋编》说他“人物标致可爱,一时名士俱与之游”,张邦基说他“视其眉宇轩然,进趋襜如,音吐鸿畅,虽不识者,亦谓其米元章也。”米芾这种卓然不群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知道是他,他也因此成名。有豪侠奇气的词人“鬼头”贺铸就爱和米芾交往:“二人每相遇,瞋目扺掌,论辩锋起,终日各不能屈,谈者争传为口实。”

    另一方面,在大家都戴着面具的时候,那个时时暴露真实自我的人,也会被世俗大众当作颠子。明代陈继儒评价米芾:“颠而不俗,颠而不孤,颠而不寒,颠而不秽,颠不屈挫,颠而不诈。”在官员们弹劾米芾“颠”的时候,宋徽宗说了一句明白话:“俊人不可以礼法拘”。

    还是唐伯虎看得透彻:“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膜拜与傲视

    米芾不仅颠,还狂。狂得目无今古,狂得没边没沿。要放在今天,恐怕那位自称“画分九品……四品,已成大师,凤毛麟角;五品,谓之巨匠,五百年出一位;六品,可称魔鬼,从未看到……我是坐四望五,以待来日”的某公,也得说:“好,你行,你行,你是魔鬼好了吧!”

    米芾说,自己从刚会说话以来,就不沿袭古人。在金陵认识王安石,在黄州认识苏东坡两位年长的文化大咖,“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当代的顶流大师都和我平起平坐,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先说他的书法,他早年在唐代书家那里学了很多。“余初学,先写壁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版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

    元丰五年,31岁的米芾在黄州拜见了苏轼,东坡毕竟眼界不凡,让他在晋人笔墨中多下功夫,于是他“始专学晋人,其书大进”。他多方搜求晋代名帖,得到了王羲之《王略帖》、谢安《八月五日帖》、王献之《十二贴》三帖,就把书斋命名为“宝晋斋”。

    学着晋人,眼里只有晋人的好,把之前学的唐代大家几乎骂了个遍。他说:“草书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辨光尤可憎恶也!”

    对晋代的书法大家,他也不盲从,哪怕是书圣王羲之,也逃不过他的奚落,看到晋武帝司马炎的字,他感慨说:“回视二王,顿有尘意。”接着又讽刺起唐人的笔墨:“古人得此等书临学,安得不臻妙境?独守唐人笔札,意格尫弱,岂有胜理?”

    因为下足了临摹的功夫,所以《宋史本传》说他“特精于翰墨,沉著飞翥,得王献之笔意。画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临移,至乱真不可辨。”传世的王献之《中秋帖》,其实就出自他之手。

    在米芾沉浸于“集古字”的时候,钱勰(字穆父)的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容台别集》记载:“米元章为集古字,已为钱穆父所诃,云须得势,自此大进。”董其昌也说:“(米元章)少壮未能立家,一一规模古帖,及钱穆父诃其刻画太甚,当以势为主,乃大悟,脱尽本家笔,自出机轴。如禅家悟后,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呵佛骂祖,面目非故。虽苏、黄相见,不无气慑。晚年自言,无一点右军俗气,良有以也。”

    钱勰的一句“得势”,让面壁十年,就差一声棒喝的米芾一下子解放了。此后,痛快淋漓,八面出锋,如同风樯阵马的米芾书风就横空出世了。

    宋徽宗召米芾到瑶林殿,让他把《周官书》写在两张丈多长的绢帛上,自己躲在屏风后偷偷欣赏他的表演。只见米芾反系袍袖,跳跃便捷,落笔如龙蛇飞动,写完后听说皇帝在,就回头大声叫道:“奇绝陛下!”又把大笔一扔,说“一扫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引得天才文艺家徽宗都赶紧走近了欣赏。

    此时的米芾,俨然“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连二王的字都成了“恶札”。他说“老厌奴书不换鹅”,跳出了“二王”的束缚,成就了自己的面目,也就进入了自由之境。

    同样的,米芾学画也没少贬损他的前辈老师们。他说:“李成淡墨,如梦雾中如云动,多巧少真意。范宽势虽雄杰,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同时代的画家们,他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他说“赵昌、王友、镡黉辈得之可遮壁,无不为少。程坦、崔白、侯封、马贲、张自芳之流,皆能污壁”。

    自由的心性,让他对董源和巨然的山水画颇多认同,认为“唐无此品”,“近世神品”。董巨的画,“岚气清润,布景天真”,“平淡趣高”,“率多真意”,正对自己的口味。但他也不是照搬临摹,他把董巨笔墨的繁复之处简化了。董其昌说:“(董源)作小树,但只远望之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此即米氏‘落茄’之原委。”米芾就借来董源的“点”,在自己的画里发扬光大,不仅是树木用点点成,山也是大大小小的点晕染而成了。既然山不用线条勾勒,没有清晰的轮廓了,那么山中漂漾的云就不能也模糊处理了。虚和实有一种微妙的平衡,画面才会更生动立体。所以他“画云仍用李将军勾笔,如伯驹、伯骕,欲自成一家,不得随人去取故也”。

    米芾把线条画的点,就把外在的“形似”向“意似”转化了。他把山水的真意做了提炼归纳、笔墨转化,不再勾描的时候,心态也就近于“游戏”了,这种创作状态,和“印象派”有点相似,但还不一样,因为他在创作中,对自然的景物赋予了更多的精神转化,因此他的画该叫“意象派”。

    米芾说:“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者。因信笔为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自己的画“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

    尽管自负和吹牛是他的一贯做派,但这种敢于蔑视权威,反叛古法,自出机杼,写我真意的气概,真值得推崇。他的墨戏,也因其展示自我心象的独特风貌,具有了鲜明的辨识度,从而深刻影响了中国水墨画的发展方向。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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