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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1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瞳人国(小说·下)

吴任几(26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12月19日   07 版)

    (接上期)

    我一直在思考我和娜娜子的关系。

    我坚信我和娜娜子在形成一种更为健康的关系,相比于瞳国社会的大多数情侣。

    诚然,我是一个梦想没有着落,面包也找不到几片的男人。可恰好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光环的人,我才不会夺走她的光环啊。她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事业,书写自己的故事,而不是什么家庭主妇和养家糊口的男人,那一老套的剧情。

    我们相爱才不是因为谁养家糊口,谁无私忍让。

    当我有一天把这个想法分享给娜娜子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快去上班了,正在梳妆台前化妆:“你这倒提醒我了,我们隔壁办公室的一个销售总监,最近在办公室里精神崩溃了。”

    “什么呀,我有点受伤,我在和你说我们两个的事儿呢。”

    “我知道,只是那个总监和他妻子的模式就是一个养家糊口,一个无私忍让。你刚刚说的,突然让我想到了这件事。”,她一边说,一边画眼影,不时用眼影刷在桌上敲打出“啪、啪”的声音:“他眼睛里的小人真可怕……我听说,缺胳膊少腿了。”

    “你记得我上次在居酒屋和你说的那个姐吗?我见到她老公了。我和你说,绝对是他老公的问题……而且她老公眼睛里的小人像魔怔了一样,主动会——”

    “——你能不能让我把我话说完。我还在说我想说的事情唉。”

    “好的,公主请说。”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对,他老婆精神不太正常。但是问题是,他老婆一直都不太正常,所以没道理他突然会疯掉。”

    “日积月累咯?”

    “噢对了,最绝的。他的小人不是缺胳膊少腿了吗,有一次,那个哥眼睛里的小人在……互相打架。”

    “躯体化了?”

    “是吧,然后他同事问他怎么了。他说,觉得一切都好没有意义。”

    “那是有点,逼上绝路了。这总监哥挺可怜的。”

    “绝的是,他还是要每天来上班噢。”

    ……

    下午3点我来到诊室值班。今天是工作日,没有患者的预约,所以森年老师也不在,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同事坐在前台。我玩了会儿手机,就开始对着空荡的诊室发呆。冬天的阳光很亮,空无一人的诊室明晃晃。阳光是从我右手边的窗户长长地斜射了进来的,现在正把窗梁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我对面的白墙上。

    诊室好像被这道窗梁的斜影一分为二了。下面的部分,和瞳国以外的任何心理诊所无异,我们研究人的嘴巴说什么,他的表情是否僵化,他的心跳是否匀称……而这道突如其来的窗梁,又分割出(或者说在被我看见分割之前,已经分割了)另一个神奇的象限——瞳。

    我拿出笔记本,继续我对瞳人意识的设想。

    笔记最近的一页上写着我对生活中人物的绰号。“主妇姐”和“长发哥”对,这两人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了……

    我非常自豪于自己对局部的社会的解读能力。当我看到两个人的某些片段,我就自然能完整地想象出他们平时生活的全景。当然,这一部分归功于我足够多的阅读量,掌握了足够的社会学模型。但是这种“脑补”能力,是天生的,也一定会助力我在这种野化的环境中,成为一个比纯粹躲在学院书斋里做学问的学者更好的社会学家。

    “主妇姐”和“长发哥”之间的故事再简单不过了。主妇姐天天家里和超市两点一线,眼睛里的小人除了无真实感情的服务人员,接触的就只有丈夫的小人。

    长发哥,虽然他是个好人,也许。但是他的小人可精了。虽然长发哥能克制窗梁以下的所有部分,他能保证自己言语没有过错,表情舒畅,甚至控制住自己在外奔波一天的情绪和心跳,但是那两个自己给自己穿上衣服的小人,可才是离开他大脑最近的人呢。

    他俩可才是每天浸泡在“我是养家糊口的精英”的潜意识大染池里的。

    我甚至能想出他的小人,平时会对主妇姐的小人说些什么。(虽然小人之间的语言对话,目前不被主流学术界认可。但这也是我“脑补”的)

    “你看看我们家长发哥,今天在公司又被上司训了。你能让你们家姐,摆一些好菜出来吗?”

    “不是我说你们家姐,厕所灯坏了今天跑了3家五金店才配到灯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不要拿出来炫耀了吧,说来只会觉得烦呢。”

    “不会吧,不会吧,今天你们姐是累了一点,但我们哥哥每天都很累啊,回到家就想看到一张笑脸这么困难吗?”

    这时候突然大门被打开了。一个人带着冷风一股脑儿钻了进来。是长发哥。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个作家说,有次在写一篇小说,那个原型人物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问他在干吗,他觉得比没穿衣服的自己被撞到还羞耻。

    他径直朝着前台走了过来。

    “可以预约现在吗?”

    “嗯……森年老师今天不在诊所,其他医生今天下午也没有空的。”

    “其实,你倒也可以做我的医生,田润医生?”他说长句的时候,能感到他的嗓音里有一股哭腔:“倒不是因为别的,你说你参与过我夫人的治疗,那么对我们家的情况应该也比较熟悉了。这样能尽快进入对我的……嗯,治疗。”

    ——对他的?

    我看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美子,她不明情况地还对我笑了一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前台都交给她就好——行吧,我也不是没有心理咨询资格证。我竟然迅速给他办完了挂靠我进行治疗的手续,然后领他进入了治疗室——这一切都太快了。

    “我知道你们心理医生是有流程的。但是你先给我10分钟让我说完我的诉求?我的诉求是恢复爱与工作的能力。”

    “嗯……这一周我觉得,无法工作。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平衡高压的工作了。周日,我本来要一个人去公司加班一整天。我的夫人本来也准备早起去健身房锻炼。她的闹钟响后她没有马上起床,在我身边翻来覆去的,把我给吵醒了。我想,太折腾了,不如我起床早点去公司吧。但是她起床去隔壁房间洗漱了。我想,这下我也起床不是和她抢洗漱台,反正是我一个人去加班,晚一点也可以。不如再睡一会儿,正好也还是很困。没想到她洗漱完又回到了床上,翻来覆去,还要和我聊天。我当时就生气了,然后去公司上班了,出门前我看到她的脸还涨得像一个番茄。”

    “等车的时候我才想起,在我妻子的视角里,今天本应该是一个快乐的周末,阳光明媚,她可以去健身房,也可以在家躺着,或者想什么时候出门都可以。但她突然遭到了还躺在被窝里丈夫的一通骂,毫无征兆……难怪她会……关键是,我当时还真的是这样想的……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啊……‘为他人的流程着想,不要拖拖拉拉,不然就等着挨骂’,在公司里我是这样教社员的呀,可家里不可以这样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工作把我的思维模式变成这样了。”

    “至于,爱的能力。我仿佛也已经失去很久了……她到底在爱我什么呢?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崇拜我的事业能力。但最近我发现根本不是。周一晚上,我们陪她参加了一个她大学同学的聚会。里面有个女生,35岁了,最近本来准备结婚的,但临时逃婚。她说,‘我最讨厌他说,他这么努力就是为了给我买房子。拜托,我从来没说过我需要房子。你自己想拼事业别把我扯上。’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斜眼偷看着我的妻子。她正目不转睛地、甚至有点崇拜地看着那个女生。我不记得看到她上一次如此专注的听一个人讲话是什么时候了。真的,她两只眼睛都看着那个女生,不断点头。她真的很同意。”

    “她真的……很同意。”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首先是那种抽泣,像是那种不断克制、但又冒出的涓涓细流,然后就转化成小孩子那种号啕大哭了。

    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披着白大褂,手上第一次握着出诊记录本——他已经说了那么多,但我一个字也没有记上。我甚至一句话也没对他说。我僵住了。

    后来他自己恢复到了不哭的状态,我还僵在那边听。

    “我已经没有办法在那个办公室多待一分钟了,它把我的婚姻搞成了什么样子呀?我已经裸辞了。但我认为只是解决了眼下的问题,我算过了……现在家里的存款还能用15个月。……好,我说完了。抱歉先占用了你的10分钟。抱歉,田润医生,现在,您可以开始您的流程了。”

    我的眼前天旋地转。风穿过纱窗,扫过了我和他之间的过廊。桌上的铜线树突然沙沙作响,仿佛随时就要炸开,散落一地。

    我终于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他的瞳。

    那是两个失去了目的的器官。正在以自残的方式,宣告自己的无意义。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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