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褪色的老相片里见过她,十七八岁的少女,青涩溢出了脸庞;我在模糊的记忆里寻找她,寻到我的第一声啼哭,寻到她苍白的脸庞;我在弥漫的油烟中望向她,柴米油盐酱醋茶,模糊了她的脸庞;后来我离开家到外地读书,隔着块冰冷的屏幕,抚摸她的脸庞。可时光它无情,偏要夺去她的青涩,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名为岁月的风霜。她,是我的母亲,是她,赋予了我生命,是她,承载了我一生,无法言说的情感。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清明时节了,我与她一起回乡扫墓,一前一后地穿行在广阔的山林间。要知道,山林里是没有路的,肆意生长的草木能在一朝一夕之间篡改掉人的记忆,而我们这样离开故土已久的人,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辨别着墓碑上斑驳的字迹,寻找着先人们散布在各个山头的青冢。渐渐的,故乡的泥土沾染在了鞋底,衣裳也被草木上留存的露水沾湿,虽颇有些“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古意,但翻过了几个山头,双腿不免有些疲软,便随意在路边找了块石头歇息。我和她并排坐着,面前是一排葱茏蓊郁的树,抬头望去,只见树影,不见太阳,所以她说,太阳迟迟不出来。
我想她是爱多阳的晴,也希望太阳,能晒透她一生多云的阴。她曾向我讲述我未能参与的另一半人生,她本是家中的幺女,生活在湘阴普通的农家,童年算不得太坏。但命运惯爱捉弄人,她的父亲患病医治无果后离世,母亲携着几个孩子再嫁,重组家庭的各种龌龊彻底扭转了她的人生。她以一分之差与免费的师范生失之交臂,但她的继父固执地认为女孩读书无用,更不愿意承担她复读或读中专的学杂费,而彼时的她,因着那一身青年人的傲骨,也不愿向继父低头,去卑微地祈求读书的权利。其中是否再有其他波折,我都无从得知了,我只知道,她收拾了行囊,离开了家乡,在异地他乡经历了一番磨难,再后来,成了我的母亲。
人这一生路遥马急,日子总是悄悄地溜走,还带去了人的一些东西,必要经过一次大张旗鼓地搬家,这些东西,才能重见天日。我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度过了我十几年的光阴,在这些光阴里,我亲眼见证了她所受的磨难,这些磨难多数来源于养家糊口的重压,还有我的父亲。但当我从这房子搬走时,当我得到那本陈旧的日记本时,我才真切地感到她长久以来的哀怨和绝望。
日记由天蓝色的圆珠笔写成,这仿佛是那一代人特有的印记。天蓝色的笔迹原先十分秀婉,记录着少女的情怀,她抄优美的诗歌,也爱摇摇欲坠的日和河边清软的风。但自从进入了婚姻,接受了生育,天蓝色的笔迹愈发潦草,每字每句都充满了怨怼,怨怼不负责任的丈夫,怨怼如此坎坷的生命。
我将那本日记本再度埋没于时间的尘土中,但那些字字句句都已刻入我的骨髓。我的躯体本由她所孕育,我从她那遗传了她乌黑亮丽的头发,厚实平凡的脸庞,一切好或不好的特质,也继承了所有她无法言说的情感与苦难,此刻我们紧紧相依。她是我与我所来自的世界的最后一根纽带,我多想成为她在这人世的最好的依仗。可是,妈妈,太阳迟迟不出来。
责任编辑:谢宛霏
赣南师范大学学生 何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