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在夏日的夜晚,我时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它们闪着幽绿的微光,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在更深处的黑暗中起伏闪烁。不管周身的夜漆黑如何,萤火虫始终将自己点亮。
这点点的亮光,似树叶上的清雪,在我的孩童时代飘落,伴我从故乡走向远方,指引着我在岁月的沉浮漂泊中,散发自己的光。
12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家乡是没有水的,有的是高高的树林、一垄垄的土地和缓缓隆起的丘陵。春天,紫粉色的梧桐花绽满枝头,花朵中斟满的是明亮的“春酒”,只一树便惹得小小的庭院充盈醉人的芬芳。燕子是家乡春的使者,它带着双剪似的尾翼,灵巧如歌,斜飞于天空之上,在春日融融中谱写出一曲曲隽妙无比的春之舞曲;在沉寂了一冬的田埂上裁处一方方新绿与希望……
后来我去了南方,第一次看到了诗中描绘的“平铺新绿水蘋生”的江南水乡。一湾湾碧波潋滟;一座座石桥斜横;一株株杨柳低垂;一朵朵芙蕖娉婷。青砖黛瓦的古香院落,依水而建的亭台楼阁,跫音不响的青石板路,精巧别致的木船幽幽。江南,连风都沾上了水汽,是新润的。一景一物,都浸染在水的灵气里,晕开在水的情韵里。
对于生在秦岭以北、长在平原村落的孩子来说,看惯了家乡沉甸甸的黄土、劲朔的北风、凶猛的高粱红,这江南的水令我神往。心在某个时刻,不觉被这旖旎水色熨得柔软。
当晚风从水面掠过,携来埙的悲凉,余晖里,几只乌篷船遥遥地远去,惊起一圈圈光晕在河面荡漾开来。一刹那,桥影、树影、房影、人影在悠悠的船桨中碎成一河金光,竟令人分不清是景在人中,还是人在景中。
不知是这清冷的埙声契合了游子的心境,还是那日粼粼的水波中掺了船娘婉约的吴歌,抑或是风中飘摇的旧红灯笼唤起了别样的情思……那一刻,灵魂的震颤与流转的光阴呼啸而遇。令我一度以为,我的眸子应是江南的一泓清泉,我的魂魄该是水乡中摇曳的一缕水草。
后来身处异乡,常常在梦里出现的却是家乡那略带“土气”的乡音;春天泛青的麦田里鲜嫩清香的荠菜与春韭;夏天油亮碧绿、暑气蒸腾的玉米地;秋天打满白霜蜷缩成团的高粱叶和石磨上撒满花椒末的绿皮萝卜干;冬天过年时家家户户挂满院落的咸香肠,还有一锅锅冒着热气的炸肉、炸豆腐……
柔柔的水乡轻悄悄的,竟从未在孤独的梦境中撩拨我心。为了寻找答案,我再次回到家乡。
归来,莽莽的华北平原静静地守候,我小小的足迹踏上这无边的旷野与山丘。火车轰鸣,徐徐向前,身后是雾霭中慢慢归隐的群山与一块块沉睡的田垄……
到家时,已近黄昏。夕阳给整个村庄镀上一抹殷红。淡紫色的炊烟缭绕,沿着屋檐,缠着树梢,跳跃着在风中远去。老屋门口的柿子树上,枯黄的叶子早已被北风打落,几个暗红干瘪的果实瑟瑟地挂在枝头,在冬日显得格外空旷。母亲出来迎我,苍老的脸庞被紫红色的围巾包裹严实,只露出那双舐犊的眼眸,鲜活依旧。炊烟袅袅,空气中飘来稻草、玉米秆的气味,还有母亲蒸的发面馒头的香味。
家乡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跟大城市熙来攘往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高楼林立的建筑相比,它是那样局促、安静和羞赧,有的只是漫野里嘶嘶的虫鸣,夜空中灼灼的星子,山峦中缥缈的烟岚……熟悉、质朴而又亲切。
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灶前给母亲添柴烧火,抓一把柴火塞进灶膛,看秸秆与木柴在光与热中肆意舞蹈,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灶台前,红彤彤的火光将母亲周身照亮。此刻,母亲是这样的专注,切菜、炒菜、调味、勾芡……她舞动锅铲,像一位娴熟的演奏家,以灶台为舞台,以案板为乐器,以五谷杂粮为韵律,以锅碗瓢盆为曲调,为她的女儿奏响了一场以爱为名的盛宴。
火苗熊熊燃烧,火舌舔着锅底,一股股热气蒸腾,软烧豆腐、酥锅、炸春卷……一盘盘家乡的美味弥漫开来。炒完菜,母亲拿着火钳在灶膛里扒拉着,几个被烘烤得黢黑的地瓜溜溜地滚了出来。母亲麻利地拾起一个,在两只手上来回倒腾着。滚烫的地瓜冒出白烟,母亲双手捧着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上。
“这是我今年刚种的,比蜜甜,你快尝尝。”母亲急切地说着。我轻轻掰开,金灿灿的红薯肉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咬一口,软糯甘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母亲欣慰地笑着,笑容里满是自豪。
这方黄泥砌成的灶台,烧得正旺的柴火,袅袅升起的炊烟,还有手中比蜜甜的烤地瓜,让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跟小伙伴们在田间地头嬉笑打闹的欢快时刻;仿佛听到了母亲站在家门口,喊我回家吃饭的大嗓门……时光渐行渐远,当时的小伙伴们如今已经散落各处,那个下雨天踩水、晴日里摘花的孩子也已经长大。只是这一方灶台未变,柴火燃烧的依旧炽烈,烹饪着这世间暖心至深的原味。
在这简朴老旧的灶屋里,我凝神默想千里之外的江南,想起被清风抚绿的柳丝,被水墨点染的烟雨,它是如此惹人怜爱,诗意、雅致、令人神往,可我终于明白,它不是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它有最厚实的黄泥垒成的土灶,那灶台上烹饪的是家的味道,炊烟里是家的情怀……
责任编辑:谢宛霏
济南工程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陈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