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与敝屣
米芾说,功名是臭的,那都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好事心灵自不凡,臭秽功名皆一戏。”
他在《画史》序言里说:“杜甫诗谓薛少保‘惜哉功名迕,但见书画传’。甫老儒,汲汲于功名,岂不知固有时命,殆是平生寂寥所慕。嗟乎!五王之功业,寻为女子笑。而少保之笔精墨妙,摹印亦广,石泐则重刻,绢破则重补,又假以行者,何可数也?然则才子鉴士,宝钿瑞锦,缫袭数十以为珍玩,回视五王之炜炜,皆糠秕埃壒,奚足道哉!虽孺子知其不逮少保远甚。”大意是说杜甫感叹薛稷一生功名不顺,只以书画留名于世,替他感到惋惜。想那发起政变、恢复大唐的张柬之、敬晖、崔玄暐、桓彦范、袁恕己等“五王”功业怎么样?不还是自顾不暇,成了后人笑柄?相比薛稷的书法作品,刻在石头上的,石头裂了,就重新镌刻;写在绢上的,绢破了就重新修补,被永远当作宝贝传世。相比之下,“五王”的那点功业,就像尘土和糠秕一样,太微不足道了!
米芾还写过“晚薄功名归一戏,一奁尤胜三公贵”,说王羲之的作品,比“三公”都要珍贵。
权位高贵一时,艺术流芳万世。当年康有为在罗马万神殿看到拉斐尔墓和教皇墓分列左右壁,感慨说:“以一画师与一名王并列,意人之尊艺术亦至矣,宜其画学之冠大地也,中土惭之矣!”其实,这种艺术至上的观点,米芾早就发表了。
米芾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超脱,他也曾对功业有过幻想,对功名有过追逐,并因此留下了被后人讽刺的口实。
前文说过,米芾一生的官位都不高,最高不过五品。谁不想在艺术水平超卓的同时,也建立一番事业呢?谁不想生活条件好一些呢?谁不想被人多一些尊重呢?
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之初,米芾感到机会来了,这个皇帝也是艺术青年,和自己对路啊。于是,他在京城托关系走后门,想谋得更好的职位。他给知枢密院事蒋之奇写信,虽然是求人办事,但也透出他的天真劲儿,竟然在信里教蒋之奇保举他时怎样措辞:“芾老矣!先生勿恤廷议,荐之曰:‘襄阳米芾,在苏轼、黄庭坚之间,自负其才,不入党与。今老矣,困于资格,不幸一旦死,不得润色帝业,黼黻皇度,臣私惜之,愿明天子去常格料理之’。先生以为如何?芾皇恐。”
“润色帝业,黼黻皇度”,其实也就是他说的“臭秽功名”。这次干谒,结果可能并不能使他满意,他最终得到的职位是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司管勾文字,这也证明蒋之奇看人还是准的。
米芾和留下万世骂名的奸相蔡京是老朋友:“我识翰长自布衣,论文写字不相非。”蔡京当了宰相,米芾弹冠相庆:“大贤还朝,以开太平,喜乃在己。”1106年,在蔡京举荐下,他成为宫廷画院的书画博士,他非常感激:“浪说书名落人世,非公那解彻天关?”第二年,擢礼部员外郎。不料马上受到了弹劾。言官说他:“倾邪险怪,诡诈不情,敢为奇言异行以欺惑愚众。怪诞之事,天下传以为笑,人皆目之以颠。士人观望则效之也,今芾出身冗浊,冒玷兹选,无以训示四方。”于是,米芾被逐出朝廷,几个月后死在了知淮阳军任上。
可以说,他想在政治上“追求进步”,但也只是出人头地的心态作怪,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政治才能,他“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自号襄阳漫仕,这个“漫”就点明了他作“仕”的态度,似有心似无心,是散漫随性的。归根结底,“艺术”才是他心中的神圣殿堂,才是他最终的归宿。他没有幻想过进入“凌烟阁”,他的书画作品已足以跻身艺术的“凌烟阁”。因此,他留下了一句诗:“功名皆一戏,未觉负生平。”
他可以用游戏心态轻松地创作作品,但对待艺术却不是游戏的。正如他在手札中对友人所言:“与公俱老矣,自此愿留心书画,以了残年。余事徒敝精神。”
他的一生,“漫仕平生四方走,多与英才并肩肘”。你看他写的《西园雅集图记》,就明白他的志趣在哪里了:“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西园里,汇集了他和王诜、苏轼、苏辙、黄鲁直、秦观、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晁补之以及僧圆通、道士陈碧虚等高人逸士,真是文采风流,照映一时,那是多么让人神往的历史瞬间啊!从李公麟开始,刘松年、僧梵隆、马和之、赵伯驹、马远、钱选、赵孟頫、戴进、商喜、唐寅、仇英、尤求、程仲坚、李士达、石涛、丁观鹏、徐扬直至现代的傅抱石、张大千等,都一遍一遍地重新描绘那个场景,今后还会有更多的画家去演绎。也许,这一切米芾生前是预料到了的。
执着与不羁
对自己喜好的事物,米芾当作性命一样珍爱。有朋友向他讨要他珍爱的一方“宝砚”,他说“去心者为失心之人,去首者乃项羽也。砚为吾首,谁人教唆,事须根究。”砚就是我的头,没了头,就像掉了脑袋的项羽。你是啥朋友啊,听了谁的教唆,来取我的项上人头呢。
米芾的书画收藏是惊人的,他说“余家晋唐古帖千轴”。《清河书画舫》中《米南宫秘玩目》记载,米芾收藏的书帖有王右军《官舍》《尚书》二帖、《快雪时晴帖》、吴融《博士帖》、谢安《慰问帖》、大令《中秋帖》、陶隐居《朱阳帖》等。名画有曹不兴《如意轮图》、顾恺之《维摩天女飞仙》、戴逵《观音》、六朝人画《王戎像》、薛稷《二鹤》、王维《雪图》六幅、《山居图》小卷等。他在家里挂书画的方式,就显示着他的豪奢:“凡收画,必先收唐希雅、徐熙等雪图,巨然或范宽山水图,齐整相对者,装堂遮壁,乃于其上旋旋挂名笔,绢素大小可相当成对者,又渐渐挂无对者。盖古画大小不齐,铺挂不端正;若晋笔须第二重挂,唐笔为衬,乃可挂也。”
为了得到自己喜爱的书画,米芾简直不择手段,撒泼耍赖,巧取豪夺,什么招儿都用,有时候就跟小孩子满地打滚一样了。在长沙,唐代著名书法家沈传师的书作《道林诗》藏在道林寺,米芾向寺僧借出来观赏,爱不释手,竟然在夜间带着书作悄悄溜走。僧人向官府告状,才追讨回来。
在真州,米芾和蔡京的儿子蔡攸一起乘船,蔡攸拿出收藏的王羲之《王略帖》来一起欣赏,米芾惊叹不已,就硬要拿画来交换。蔡攸不想答应,米芾就说:“您要不答应,我也不活了,这就投江死去。”然后就大叫着要从船边跳下去,蔡攸哪见过这样的人啊?当时就把书帖给他了。
有时候,换不来好的书画,他就造假。把别人的真迹借出来精心临摹,完了拿出真本和摹本,让人自己选择:我还你,你自己选吧,选错了自认倒霉哦!这种事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宋人张知甫在《可书》中记载:“米元章工于临写,在涟水时,客鬻戴嵩牛图,元章借留数日,以模本易之而不能辨。后数日,客持图乞还真本。米讶而问曰:‘尔何以知之?’客曰:‘牛目中有牧童影,此则无也’。”
米芾有一条千古闻名的船,这条船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船舱内到处都是书画名作,船头插着旗子,大书“米家书画船”。船上的书画,随便拿出来一幅都能换两套京城二环内的四合院。江风拂拂,桨声欸乃,米芾坐卧其中,随手就能翻看自己珍爱的书画宝贝,简直潇洒如神仙。他得意地咏诗:“快霁一天清洲气,健帆千里碧榆风。满船书画同明月,十日随风窈窕中。”黄庭坚也神往地赞叹:“万里风帆水著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
苏轼在《宝绘堂记》中写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从上面的光荣事迹看,米芾算是沉迷执着于“物”了。
可是,他在《画史》中又说:“余家晋唐古帖千轴,盖散一百轴矣。今惟绝精,只有十轴在,有奇书亦续续去矣。……今人收一物,与性命俱,大可笑!人生适目之事,看久即厌,时易新玩,两适其欲,乃是达者。”
这样看来,他终于还是通脱的。爱的时候死去活来,看熟看厌了也就散去了,就像他学完唐楷,转头就骂人家一样,都是一时的心情,不外乎“适性而已”。
明代范明泰《米襄阳外纪》记载:“米元章晚年学禅有得,知淮阳军,未卒先一月,区处家事,作亲朋别书,尽焚其所好书画奇物,造香楠木棺,饮食、坐卧、书判其中。前七日,不茹荤,更衣沐浴,焚香清坐而已。及期,遍请郡僚,举拂示众曰:‘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掷拂合掌而逝。”
他走得何等潇洒,何等通透,游戏一生,真是玩明白了。
著名的文博专家、收藏家王世襄一生玩葫芦、玩蛐蛐、玩鸽子、玩鹰、玩摔跤,收藏古家具、铜器等等,把“雕虫小技”玩成了“一代绝学”,他说“玩也要认真玩,如果连玩都玩不好,还能做什么?”
“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米芾的生活一直都像是在玩,他的写字像是在玩,收藏像是在玩,墨戏也像是在玩。可是,要玩到他那样的境界,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责任编辑:宋宝颖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