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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0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父亲和酒(小说)

汤桂圆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1月09日   10 版)

    我的父亲是个跛子。

    父亲生于1964年腊月二十。 1968年的夏天,不满4岁的父亲帮奶奶拎烧水壶,一个踉跄摔倒在门槛儿上。左小腿肚烙下一个巴掌大的烫印儿,右大腿烫伤严重,大腿神经损伤,成了跛脚。

    父亲好酒,每天晚上两盅酒,就着一盘洗好的葱,时不时蘸一下豆瓣酱,呷着那10块8块一瓶的劣质酒,咂摸生活的滋味。而母亲每次都会拿邻里说事,说她嫁错了人,过得多苦,骂父亲没出息,挣不到钱,喝酒只能喝劣质酒。喝着酒的父亲脾气暴涨,一边骂着母亲“滚”,一边把酒盅“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昏暗的屋子刹那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吵闹。从我记事起,摔的酒盅没有一千也过百了。

    而我呢,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同伴,总是爱模仿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我每次气不过,就和他们打上一架,等回到家时,浑身脏兮兮的,衣服都被抓破了。脸上、胳膊、身上是和他们打架留下的抓痕、咬痕。每次父亲看到我这副模样,都要带着我去街坊邻居家里理论,要争个理,非要让其他孩子给我道歉才肯罢休。母亲天天埋怨父亲的无能,让一家人都跟着受欺负。我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哭,哭我的委屈,哭命运的不公,哭我为什么会有这样跛脚的、让我丢脸的父亲,哭家里很穷很穷。

    2006年,家里种了五六亩麦子,阳光充足,雨水充沛。麦收时节,麦穗丰硕,颗粒饱满。父亲难得那么高兴,却又愁着晒麦子。麦场就够晒2000斤的麦子,算上奶奶家和我自己家里的院子,还得需要一大块场来晒麦。父亲想到二舅家的平房大,院子也大,而且二舅家就种了一亩小麦,在二舅家晒麦子再合适不过了。父亲便让母亲去问二舅。

    二舅晌午头答应得好好的。父亲得知有地方晒麦子了,高兴得哼起小曲儿了,晚上呷着酒,一口又一口。当天晚上二舅来到我家里,说自家的平房当时没修好,老是漏雨,再晒麦子又耽误他家补平房。说了没20分钟,便以家里有事为由回去了。二舅刚踏出大门半步,父亲狠狠地把酒盅摔了,眼里泛着淡淡的泪光,却又一句话没说。母亲也沉默着。过了好久,全家人的沉默被父亲一句话打破了,他说:“儿啊,爸无能,你得好好读书啊。”长期以来,我都是那个被放养式教育的孩子,这是至今为止,他唯一一次跟我说“好好读书”。我那由心底发酵出的争一口气的念想,愈发强烈了。

    2013年7月11日上午9点42分,我在招生考试院的官网上查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上面写着“报考批次:提前批,报考院校:空军航空大学,报考专业:航空飞行与指挥,录取状态:录取”。

    近20年的委屈和屈辱完全抑制不住,随着泄了洪的眼泪,大滴大滴涌出眼眶。我哭得默默无声,却足足流了一上午眼泪。中午父亲回家,听到母亲说我考上空军航空大学了,站在锅屋门口,看着门框外的天,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静静站着。

    晚上吃饭时,父亲一如既往地拿起了他的酒盅,说:“咱今天可算是争了一口气,以后你得好好飞。”他直接一盅酒入喉,接着第二盅、第三盅。那天,母亲没有唠叨父亲无能、也没埋怨他喝酒。父亲也没有摔酒盅,足足喝了一斤。后来听母亲说,那晚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睡着,半夜里她还听到了父亲轻轻的抽泣声。

    2014年春节回家,父亲一再嘱咐我,一定要穿着军装回家过年。他说他跟母亲都喜欢看我穿军装,爱我穿军装。那段时间,父亲去别人家串门一定要叫上我,他说看我穿着军装,他就有一种安全感、自豪感、满足感。甚至有时候晚上我上床睡觉了,父亲都会让母亲把我的军装拿到他们的房间,看了一遍又一遍。母亲责备父亲,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2017年,我分配到沈阳某航空兵团。还没来得及孝敬父母,父亲便因肝硬化离开了我。父亲出殡那天,我哭得厉害,哭父亲走得太早,哭自己没尽孝,哭这个不公的老天。墓碑前的祭台摆上了茅台,可是父亲再也喝不到了。我跪在父亲的坟前哭到不省人事,直到别人把我拉去了医院……

    我曾经恨父亲是个跛脚,恨他的无能,恨他的残疾。可是他供我上学,供我读书,拼尽全力却从未想过报答。父亲一生为人正直,要强。他有着跛脚的自尊和自强,他从未抱怨过生活的困苦。我一直以为我是命运的漏网之鱼,是因为读过书、受过教育而走出了农村、走出了大山,却从未想过我的一切都是父亲对我的馈赠。他用他的一生教会我坚强,教会我奋斗,教会我不怕苦、肯吃苦,教会我哪怕别人看不起自己,但是自己也要看得起自己。父亲就像一座高山,我在年少时总以为凭一身锐气便可攀登巅峰、傲视天下,直到长大后,走过狂风暴雨过后泥泞不堪的小路,才仰望曾经瞧不起的那座大山,才理解一座山的高度。

    后来我转业到了民航,依然从事飞行工作。每次坐在驾驶舱中,看到航站楼里的旅客来来往往,或别离,或团聚,我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橘黄色的灯光打在驾驶舱里,灯光轻抚着我的肩膀,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父亲,不知道在天有灵的他是否看得到如今儿子已经工作安稳、家庭幸福,是否看得到旅客团聚、看到起降平安。

    父亲啊,多想再见见你,跟你说说话,哪怕是在梦里也好。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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