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吉祥（随笔）

    冬天的主调是寒冷，可也有许多事情让人感到寒冬并不难耐，譬如晨起热粥、红泥火炉、拥被夜读……过冬适合藏，适合静，徐徐地活动，想办法弥补昼短夜长的不足。

    田地里的农活均可以歇一歇，实在为闲下来的日子感到惶惑，有的人就走到菜园里，紧一紧大头白菜上的草绳，将缺了口的篱笆补几根木棒，或者蹲下来用手指头慢慢地捏碎一块土疙瘩。跟在大人身后的小孩子，见庄稼早已收走，连秸秆也捡不了几根。黄土裸露着，地平路宽野阔，便随意地奔跑，这里抓一把土粒，那里抛一片瓦砾，偶尔碰到空的白螺壳，当成宝贝用手抹净，呼呼地吹，想吹出响亮好听的声音。玩得还不够刺激，便假装怯怯地问大人有没有火柴，可不可以烧荒。大人往往不理，知道小孩子玩起火来其实胆大心粗，火烧连营才能过瘾。的确玩不了火，只好叹口气坐在已被冻碎的土粒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捏着大人的手指头，踢踢踏踏地走着，忽然看到小伙伴在前面招手，一甩手就飞也似的去碰头。

    我见过平时并不勤快的小媳妇，也拎了毛线球、棒针，凑到红泥火炉旁，一针接一针地编织手套毛衣。白天织，晚上也织，身上穿着新买的棉袄，颜色比炉火还红艳，印着大朵的花儿，脸颊日日映得通红。手中的毛线有时织了拆、拆了再织，身边有针织老手却不请教，只顾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却原来是贪爱炉中那烧得旺旺的、暖手暖脚的炭火，还有家长里短的热闹。看门护院的土狗也慵懒着，像老猫那样团起身躯，依偎在主人脚边，烤软了耳朵，半闭着眼睛假寐。忽一火星起，落到它湿漉漉的鼻子上，便急忙睁开眼睛，摆了几下耳朵，接着养精神。这次却是踏实睡着了，整个身子似乎融化在地面了。

    有老人拿出核桃，往往是一对，握在手里用五根手指缓慢而灵巧地转动。核桃和核桃摩擦，发出细脆却又是木质的声响，慢慢地，响得圆润流利了一些，核桃的褶皱竟也磨得光滑油亮，渐渐地竟包了浆，跟红宝石放在一块也显得好看。坐在藤椅上，膝头还搭了毛毯，眼睛眯得很久了，整个身子一动不动，那一对核桃却在手中不停地运转着。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清闲，火炉也日日不熄，谁都有心思玩自己的玩意儿。爱剪纸的那个婆婆趁房间正暖和，早早剪起了过年用的窗花，剪完自家用的，又给左邻右舍剪，剪得红梅朵朵开，剪得喜鹊叫喳喳。孩子们玩着玩着，奔到屋外滚铁环，他们说再不到外边吸几口冷空气，胳肢窝里就要热得发了芽。老人们却仍恋着房屋里的泥炉烟火气，慈祥安静得像壁画上的老神仙。

    喂养耕牛的人家将木耙铁犁擦拭得新崭崭、明晃晃，准备春耕使用。人们抚摸着日渐衰老却依然倔强的牛背，感激耕牛的辛苦劳碌，喂它新晒的青草、新磨的麦麸豆瓣。牛铃声摇得安然悠长，老牛比农忙时还要沉默寡言，眼见它腹圆膘实，即便气温再降几度，冷雾散罢又起寒霜，也不用担忧会不会冻出什么毛病。有人还拿来刷子，一下一下仔细地刷，直到将牛毛刷得齐整光滑如刚涂了油漆，若有光线倏尔一照，泛出只有红铜才有的光泽。在耕牛身上实在找不到更多事情可做，就在牛屋里清理土粪，将好好的牛鞭取下来换一根新绳子，或者见到什么农具都要用抹布揩一揩，揩得连一点土粒泥渍也无。孩子忽然在屋外喧闹，嚷着自己的木头手枪断了扳机，或者伙伴的自行车骑着总掉链子，都要找父亲帮他们修理。父亲乐意孩子前来告急求援，既能展现大人的真本事，又能跟小孩耍到一处，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天。

    孩子们永远不怕无事可做，随手抓一把黄豆也能数着玩，还会含到嘴里“噗”一声喷射出去，正中一只下了蛋只顾聒噪的土鸡。冬日里还肯下蛋的土鸡其实是功臣，也不敢真的跟它过不去，扭过身再抓一把麦粒丢到土鸡面前，看它一粒一粒地啄食干净。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小猫一般钻到祖母怀里，要听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听罢盘古再听夸父，不知听了多少遍，连弟弟妹妹也能倒背如流。烤火的人堆里有的是故事篓子，这个婆婆讲精卫，那个姑姑讲白蛇，连大人都听得比喝了绿蚁新酒还快活。村里的老先生也来烤火凑热闹，偏偏只有他看完过足本封神榜，哪吒闹海刚开个头却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扭着肩膀直说脊背痒。一个机灵男孩挽起袖子把手伸进去，不管老先生真痒假痒，刺棱刺棱上下抓挠一番。老先生又提眉毛又抖嘴角，不知是舒服得难受，还是难受得过瘾，等呷口茶后竟一口气讲到哪吒复活。孩子们听得眼热心跳，跟着哪吒收回了神采，炭火下的红薯土豆已烤得甘美酥软，夹起来吹去浮灰，送给老先生们热热地尝鲜，也算犒劳长辈的礼物。

    然而冬日太阳一出来，尤其等晒到午后，在阳光最温煦的两三个小时内，全家人都压了炉火，搬了藤椅板凳，惬意地坐下，靠着一段旧土墙晒太阳。恰好又没有风，晒罢前胸晒后背，额头微微出汗，面庞麻酥酥地热透了，阳光仿佛发酵成酒，晒得每个人微醺欲醉。不知什么时候，牛羊也牵了出来，再跟来一群鸡鸭鹅，各找各的位置，或立或卧，不声不响，都轻轻地仰起头，微微地闭着眼，如同白居易《负冬日》所写：“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以，心与虚空俱。”每个人、每个生命都是这幅负暄风俗图中的主人公，冬日暖阳让他们感到暖融融、喜洋洋，即使生有翅膀，也舍不得飞离这村庄、这邻舍、这鸡犬相闻的平凡人世。

    正晒着暖阳，有人呢喃了一声：快下雪了吧？下吧，瑞雪兆丰年，大家都快快乐乐地过一个吉祥年。等春天一到，连娃娃们都要忙起来呢！

    责任编辑：谢宛霏

孙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