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怎么落下的,蜻蜓最先知道,可它们无计可施,在池塘的水面上急得团团转,翅膀不断震颤,发出风暴来临前的最后预警。先是动作麻利的鸟类、飞虫,再是地上爬行的水蛇、蚂蚁,大难临头的讯息一传十十传百。然后,一个个部族的迁徙便开始了。
院子里,蚂蚁这些大脑壳的甲士们,举着米粒、糖块等家当上路了,蚁群在地上延伸出几截黑色的长列。我还小,只觉有趣,好奇它们要迁往何处,没意识到更远处,细微到不可察觉的变化——浓密乌黑的云几乎快低垂到地平线上了,那些积蓄了足够多能量的云,庞大到占据小半边天,不安分的家伙在帘幕里面喷涌激荡,制造着声势,冲击着云层脆弱的结壁。
我还不知道下雨意味着什么,没有在乎蚁穴的崩塌,会让多少蚂蚁流离失所。它们的赶路不是一趟春游,而是末路上的狂奔。我甚至来不及观察它们,四面八方的风已经从旷野、从山岗疾驰而来,没有什么预兆,它们汇聚成的强大势力,像恶人一样强行推门而入。前屋的场坪里,爷爷正在忙着收拾最后一些谷物,窗台呜呜地叫了一阵,雨就哗啦一声掉下来了。
在我置身事外的童年,雨季还不是一种惹人讨厌的季节,阴暗角落里的霉菌还没爬上我上扬的帽檐。雨水充沛的时节,我独自坐在二楼看雨,看对面屋檐上的青瓦,看烟雨朦胧的天空,看刚从田里折回的农人,看一道道细小的水流滴进水池,咚、咚,一声声如震颤灵魂的梵音。在雨季,时间凝成了胶,粘住了人意图活动的心思,我把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
等到雨停,我们一群小孩儿脱个精光,跳进那条哺育整个村庄的小河,自由自在地凫水。时而刨水打闹嬉戏,时而一个猛子潜到小河底下,摸石头和蝌蚪。雨后的河水温度不冷不热,像回到母体的羊水里,被一双无形的手温柔抚摸。双腿划水时,前所未有的欢畅轻松,像身体里长出了尾鳍,这让我误以为,我这辈子或许会是条漂浮一生的鱼。
我甚至把淋雨当作一种难得的乐趣,一种对日常规则的打破。下雨了,听到别人的喊叫,我也不会跟着躲去屋檐下避雨。我心中充满着年轻人特有的豪情,与雨的碰面好像一场约会,出门的兴致大增。向长辈们领了送东西的任务,擎着伞就急急忙忙出门,嘴里哼着小调,单手旋转着伞,伞边沿水花四溅,飞舞成花的形状。甚至,我嫌伞挡在头顶碍事,把冒雨出门当作是勇敢无畏的自我展示,对于一场突然落下来的雨,在别人进退失据、驻足观望时,我没有带伞,却已经一头扎进雨幕里,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出发了。街道的地面积满了水,我径直地冲向雨,把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扫去,脚被水包裹住了,我几乎疯狂地奔跑,感觉天地是一艘巨轮,而我踏在其上,破浪而行。
你是癫子。对于这样的指摘和嘲讽,我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发笑。说这些话的人,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曾是小孩,忘记了自己曾对一场雨落下来的由衷喜悦。在一成不变的晴朗天气里,按时吃饭,按时上下学的日子是多么痛苦,而雨天的到来多么适时,急促的雨滴像极了好朋友的敲门声,拯救了循规蹈矩的一天。
雨水带来清凉,在这欢快的季节,沉闷一扫而空,人一下子从入定中清醒过来。下雨啦,下雨啦!孩子们奔走相告,但没有多少逃离的意思,反而借着雨的掩护四处撒野,嬉戏在雨的领域里,感受雨的沁润,传递那些喜逐颜开的快乐。细碎的雨水落在额头上,迷了眼睛,顺着脊背流下时,没有泛起凉意,反倒有种想对天长啸的冲动。我一度以为,我会永远沐浴在这样幸福的季节。
雨大了,比雾还遮目,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大雨让黑暗更黑,完全遮挡眼前的视线,让人陷入失明般的恐惧。在雨夜,风也是冷的,寒意深透骨髓,路上的灯柱形成更浓重的黑雾,光线消弭在不可知的荒野,长途跋涉的车辆抛锚在无以计数的疲惫之中。我看见雨降落在不同的人的生命里,带着无可匹敌的重量,一场滂沱大雨砸得人站不起身,无声息落在洼地里,淹没那些刚冒头的庄稼,一阵风降落田野里,熄灭那些初燃的篝火。阴柔的雨珠像子弹一样渗透墙体,让人在多年以后都摸着骨头,感受着里边的隐隐作痛。我走在暴雨中,累了就停下来好好歇息,而那些披着蓑衣的人,蹬着三轮的人,被狂风吹得趔趔趄趄,倒了就咬牙继续爬起来,摸黑赶路。
过分潮湿的雨季,我也过了冒雨出门的年纪,身体有了细微的变化——从前火炉一般滚烫的身体竟开始畏寒。温度骤降后,我罕见地着了凉,病恹恹地坐在椅子上,打开窗子,发现外面在下的,是我生命中迟来的雨。我听见阴暗的楼道里,总传来老人一声声苦苦压抑但无法抑制的咳嗽。下雨天,渐渐不再是我怀念的季节。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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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强(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