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小说）

    陆筠出生在一座山城。山城坐落在群山中，从陆筠出生那年就是，自古也是。陆筠是个在山里摸爬着长大的孩子。

    后来，陆筠走出了这座山城，来到了广袤的东北大平原求学，她离开了家，也就离开了它。

    这里没有山，当陆筠站在高楼望向远方的时候，只看到天际线隐秘在无穷无尽的高楼背后。当一个人初到异乡为异客时，总是对全然一新的地方满心好奇，这种好奇是架构于对过往差异的凝视之上的。不曾见过的本地特色烧烤，没有喝过的特色玻璃汽水，还有从未出现在山城里的味道。

    陆筠喜欢吃番茄炒鸡蛋，依山而建的梯田里，长出来的番茄是沙沙的口感，就连漫山遍野奔跑的鸡生出来的蛋，都有浓厚的山味。但在学校，这里的番茄炒鸡蛋是甜的，陆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是厨子弄错了盐与糖，所以，陆筠不得不狠心戒掉了它。

    这天，陆筠和室友一起吃饭，室友说今天的柿子炒鸡蛋味道很难吃，陆筠好奇地尝了一口，这是不加糖的番茄炒鸡蛋的味道！她忍不住用勺子又挖走了一大口，珍惜地品尝着，这是陆筠在学校第一次吃到家的味道。

    室友震惊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疑惑。陆筠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家那边都是这么做的。食堂的番茄炒鸡蛋老放糖，味道奇奇怪怪的。”

    “柿子，呃，番茄炒鸡蛋不就要放糖吗？不放糖，太难吃了！”室友义愤填膺地说。

    “我家那边就只放盐，我一直以为是厨师放错调料了。你在哪里打的餐，这个厨子一定我家那边的人。”

    “二楼，基本餐窗口。”室友撇了撇嘴，“你不嫌弃，就吃我这份，我再也不想吃了。”

    陆筠不客气地把室友的番茄炒鸡蛋赶进自己盘子里，拌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室友盯着陆筠看了好一会儿，那种奇异的目光令陆筠不好意思地停下了手里的勺子，她笑了笑，“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诶，你慢慢吃，我玩会儿手机。”室友挠挠头，试图转移话题。

    没有山的味道的时候，只剩下盐也是极好的。自从陆筠发现新大陆后，每到下课就像只即将归巢的小鸟，快乐地飞到二楼的基本餐窗口，只可惜这样的味道很快便被其他本地的同学投诉了——不加糖的柿子炒鸡蛋一点都不好吃。对了，这里的番茄都被称作柿子。

    当对异乡的欢喜临近保质期，山城里的山便在她的心里，悄悄地破土而出，像雨后春笋一般，飞快地占满了她日渐空虚的胸膛。这里没有山，也没有不放糖的番茄炒鸡蛋，陆筠第一次意识到，家，原来也会看不见，吃不着。

    夏日的白昼绵长，黑夜太短，连带着整个初夏的梦都变得仓促起来了。陆筠梦见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卧室，然而就在即将推开卧室的窗户，望见山的时候，她被清晨的碎光吵醒了。

    她想念起山城的山，推窗即可以映入眼帘的山。那里的山，有百变的模样，雨后青翠欲滴，晴日春意盎然，只要受一番累，爬到山顶，略微直起腰远眺，便可以看到地平线处连绵不断的山脉。

    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她总是喜欢和邻居家的大孩子爬到半山腰上，山腰处有块小小的水池，是山上的小瀑布冲击形成的，这一处水池里藏着一方有趣的天地，夏日里总是有些虾兵蟹懒散地镇守着这片净土。

    没有一个来自山城的孩子，能拒绝在夏日的水池里游戏，而陆筠更是这池子里的小霸王，即使螃蟹夹住了她的手指，她也从不害怕得哇哇大哭。丰收的快乐不只发生在秋天，在这方神奇的天地里，即使炎炎夏日，陆筠和她的小伙伴们也能提前摘取到满载而归的幸福。在一块普通的大石头下，会藏着很多小动物的秘密，可能是两只小螃蟹在嬉戏打闹，也可能是几条小鱼在捉迷藏。当陆筠翻开石头的时候，暴露在阳光下的它们便会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它们这些惶恐的小动作，不会令孩子们怜悯，只会引来他们越发认真的态度，屏息凝神，眼疾手快，便是一只螃蟹落入一个孩子的小水桶里。许多山城里的孩子学会了专注，便是在与虾兵蟹将斗智斗勇的游戏里学会的。

    那冰凉的流水从幼年时的陆筠的手指缝流过，当她到了东北平原的时候，这泉涓涓细流还时常在她心里淌来淌去。那冰冰凉的触感，不像是图书馆里空调房的冷气，恍惚一下就能吹起自习室里的学生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而是从手心里，脚丫上，不断地将凉意往心脏送去，当心脏感受到家乡的温度时，便会猛地打个哆嗦。

    天气越发炎热了，暑气是可以被看见的，也是可以被听到的。在扭曲的热空气里，被陆筠踩在脚下“嘎吱”脆响的树叶，铺成了一条小路，就像她曾经常去的，爬向半山腰的那条路。重重叠叠的杂草拂过行人的裤脚，不远处便是潺潺流水的小瀑布水池。那水池里的水，溢出来了，不断流向了山城外的陆筠脚下，牵着她的思绪又流回山城里。

    陆筠出生在一座山城，她经受着山的抚育与陪伴，日头翻过了立夏，黑夜便不再吝啬自己的时间了，陆筠可以推开窗户望见自己儿时戏水的山，也可以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远眺，她望着山，山望着山，山也望着陆筠，在梦里。

    责任编辑：谢宛霏

刘俊婷（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