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盗葛兮,卅年不见,如一日兮。回家慢荡,逛山,几个山头转悠过了,这回是逛村。你在逛街,我在逛村,挈妇逛到大塘冲,在山之坳,见到葛哈砣,一根草绳紧捆其腰,若不棉絮有些破烂,形象还很飒气,他持一把柴刀,起劲削竹子。乡路蛮窄,我打江南走过,葛哈砣起身让路,他侧身,我侧身,拨身过。瞬间,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互盯一瞬间,各自起笑颜,也没说话,从此萧郎是路人。
想许久,才回想起来,他叫葛哈砣,是我小学同学。形容各各向老,好像他比我老得快蛮多,提前很多年进入21世纪中叶。我忽然记起他,盖因这家伙有一帧形象如黑白照片,定格在东岭小学某教室讲台上。这家伙是我隔壁班的,长得瘦高如一根老毛竹,我还是孩子,他已是汉子。这家伙站讲台,站得一个怂样:一条葛根,用稻草绳系脖子,头勾于脖,几与脖子成九十度角,脸通红如猴子屁眼,前头站着唐老师,唐老师把他根底从头数,春偷了对门家的桑,秋盗了生产队的葛根……唐老师将他偷盗来的葛根,挂他脖子上,一个班一个班地,将其游班示众,以儆效尤。
葛哈砣,有个尊姓大名,尊姓是刘,大名叫啥,我忘了,只晓得自此,大家都叫他葛哈砣。或是次日,或是下个学期,没看到他来读书了。我看到他,是三十多年后,他在山坳处,系着草绳,断竹,续竹,削竹,掮竹,只见飞土,未见逐肉。现见犹怜,曾见犹嫌。这家伙,偷么子不好,偷甚葛根?
葛根不要偷,漫山遍野,满坡遍界,随处葛藤。掮一把锄头,一锄挖去,葛根如红薯般,跳出地面,用手拍拍土,用袖擦擦皮,其皮可剥,剥后,一根粉白白葛根,往嘴里塞,遣牙齿嚼,葛根有汁,汁上有粉,吧唧吧唧,口颊生香,舌间生津。手指一节葛根,嚼后剩指甲一片,可证葛根内容丰富。躺草地上,看万山绿遍,一天布蓝,足慰浮生半日闲。
曾做十年牧牛童,小子骑青牛出牛栏,驱牛上高山坳,高山坳离院子有些远,先人垦荒不太多,非化外之地,却是野外之域,野草青青,野蔓丛丛,尽可放野牛,恰如《诗经》形容:“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一蓬蓬葛藤野蛮生长,发崽发孙,瓜瓞绵延。山头有山头风景,山边有山边形胜,很多藤蔓野草,山里头是活不了的,山上是树的世界,会把藤蔓挤出来。山边是藤们领地,如野葛,如山萢,如青草,多半生在山边边。山边边是花花世界,草草天地。
葛生于山边,其藤如薯,比薯更长,一根葛藤一丈两丈,横着长,纵着长,犬牙交错,葛藤交织,施于中谷,真真是“葛之覃兮”。覃者,蔓延也,绵延也,有葛之地,铺展开去,一丘丘,一田田,一园园,一坪坪,更行更远还生,常常,葛之生处,杂以灌木,灌木多刺,刺破嫩手。野葛随处有,挖来也是难的,难之难,寻了一根藤蔓,沿藤要寻蛮久,方寻到根处,难之难,葛根生处,多有荆棘。葛藤无刺,无以自保,葛根聪慧,寻木保他。葛根不用偷,天生之物,是天下人之物,他挖是他家之物,你挖是你家之物。
山野人便野,人野自山野,山野之地生长野孩子。野孩子有刀山上刀山,有火海上火海,几棵带刺的小藤小树,算不得么子。一边当放牛娃,一边当釆葛童,曾是我当年两份兼职。放牛没带锄头,山上有尖尖石头,有细细棍子,都可以当锄头用。这活,不是太重,《诗经》中女娥,也干得欢,《诗经》中女子,穿旗袍,还是穿胡装?挥锄姿势美如林妹妹锄花吧,让男人见了,惑心得不行,“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大概是釆葛美女,亭亭玉立葛藤边,葛藤铺展有如绿罗裙,拖好长好长地,釆葛美女采采葛根,让人从《诗经》想念到如今。我当放牛娃,披荆釆葛,没见过美少女“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回。”她们都是山脚下,扯猪草去了。只剩我们几个野小子,采采葛根,薄言采之。许是运气不佳,或是技术不到堂,记忆中釆葛,葛根都是大红萝卜大。那个葛哈砣,偷的那葛根啊,小白萝卜大,我见我也会起贼心,啖起来指定多浆多汁,粉粉糯糯。本草云,“葛根性凉、气平、味甘,具清热、降火、排毒诸功效”,吃葛方式千百种,泡茶,烹汤,炖鸡,诸般吃法,我只晓得嚼:躺草坡,望星空,听得黄鸟于飞,其鸣喈喈,我口于嚼,其味淳厚。
曾回家过年,阳光跟春来,闲居无事,发小红家光喊我,对门园里挖葛去。那是菜园吧,葛生于野,不敢生于圃,生人家菜园子,早被铲草除根了。家园已成野土了呢。掮一把锄头去,寻了一个老蔸,把我给惊住了,葛根往下长,往下长,直长到米多高的坎底,把之连根拔起,一根硕大葛根摆在地头,两尺多长,纺锤形,中间小桶般大,掮到肩头,有二三十斤重。原以为,葛根顶多长得白萝卜大,不晓得可以长得枞树蔸蔸那长那粗。
我挖了一蔸走,切成蛮多段,当水果,时不时嚼一嚼。可惜葛根不耐收藏,没几日开始腐了,只好哪来哪去,扔之入园,归土。山坡荒野还有更多更大的葛根吧,人没吃,山吃了。葛根与其他草草藤藤,都是入药的,山吃了这般上佳中草药,山自然长得壮实,长得葱茏,长得长寿。
责任编辑:谢宛霏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