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一声鸡鸣叫退了晨雾,也唤醒了朝阳,光慵懒地洒在村庄上。一切都如大梦初醒。随着声咿呀的戏词,朱红的大门洞开,老人推着自行车吱呀吱呀地出发了。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
田头的水渠旁,草叶上垂着朝露,露水的倒影里,一道枯瘦的影子渐渐逼近。到了地跟前,老人停住了车,慢慢地向田垄里靠去。脚上的布鞋掠过草叶,露水滚落,缓缓地渗入黄土之中。
一抹微风拂过,田中金黄的麦子微微颔首,向老人致意。老人也含着笑回礼,检阅着他的麦田。他弯下腰,轻捻一只麦穗,金黄色的颖壳从枯老的手指间落下,露出新就的丰满喜人的麦仁,飘着独特的香。
“今年收成不错,该去找机子了。”他喃喃自语。
田头的自行车又摇摇晃晃地起步了,吱呀着从地头的小路颠到了村里,又去往了镇上。收音机里咿呀的戏词飘起,惊扰起雀鸟。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今天有集会,镇上的早市早已经开起来了。农具、种子、衣裳、吃食,农家人们赖以生存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摊贩的叫卖声、熟人相遇的闲聊声、汽车响起的喇叭声、小孩的哭闹声,各种声音熙熙攘攘地叠在一起,吵吵闹闹的。
老人左顾右盼着,并未在集会上停留,也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一直到稍远的大路,他才捏了闸,停了下来。路边零零散散地摆着几个小摊,和一排排的轿车——没有一台农机。
“不用寻了,没机子了。”路边卖辣椒面的说话了。“早上机子多,早都叫走,下地去了。”
“莫个事。”有风吹过,老人发热的身体缓缓温凉。不服老不行啊,以前那十里八乡有名的麦客,能从早忙到黑,现在英雄迟暮,别说自己收麦了,寻个机子都寻不到人头里去。
“你去歇一时,说不定等会就又有机子过来了。”
“好!”老人又推走了车,缓缓地步入了集市里。
“一碗豆腐脑一个馍。”
雪白的碗里舀入同样雪白的豆腐脑,浇上酱汁撒上盐,淋上辣椒灌入蒜水。热气蒸腾,红白相映。这不同于咸或者甜口的辣口豆腐脑,咬一口鲜嫩,尝一口辣香。就着锅盔,豆香伴着麦香充裕着口腔,逼人肺腑。
但老人显然已经无福消受这美味了,牙齿晃动,抗拒着坚硬的锅盔;咽喉蠕动,将辛辣拒之门外。终于,他咳嗽起来,即便他迅速地用肘掩住口鼻,可辣油残渣依然喷到了衣间。慌忙取纸时,碗又被打翻在地,霹雳一声,一片狼藉。四周的人转过头来,汇聚的眼神让他抬不起头来。
“莫事没,人好着么?”摊主问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还在调着下一个顾客的汤汁。
“莫事,莫事,人好着呢。你这碗多钱?”他说着,就要用手去捏碎掉的瓷碗。
“莫事,莫事,不要钱,碎碎平安么。”摊主把吃食递给顾客,提着扫帚走过。“你放那,收拾。操心把你手划破了。叫别人说我欺负老汉呢。”
“啥么,我哪哪老了,你见过哪个人老了老了还能骑十几里路的自行车?”
“对,你不老,你快把身上的汤汤水水擦个。”
老人还想再争辩,但看着周围已经有人捂着嘴笑起来,便也就作罢,从口袋里掏出来钱,压在桌上扭头走了。
“多了!给你说碗不要钱!”摊主在后面喊着,放下扫帚就要追上来。老人推了几步车,一个扫堂腿便上车骑走了。
“这人还怪得不得行。”
慢慢地,日上三竿。老人已经用纸巾擦干净了衣服,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
“行吧行吧,上车带路。”
还算幸运,还有过路的农机。几番谈拢了价钱。老人便将自行车卡在收割机前面,上了副驾。哒哒的声音响起,司机看着路的前方,他俯瞰着四周的集市,看着卖豆腐脑的摊子慢慢从自己的旁边掠过。
黄色的田里,黑烟冒上蓝色高空,红白的农机缓缓推进,直立的麦秆变成低矮的麦茬,裸出沟壑的土壤。田头,杯里泡发的茶叶沉浮,老人小口地啜着。
“进退俱要听令号,违令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
手机铃声惊响,他并没有急于去接,而是慢悠悠地打着节拍。
“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等到末句,他跟着词大唱起来。
“喂,达,咋不接电话哩,你在哪呢,我到咱镇上了,你看你要啥不。”是儿子。
“我收麦着没听见,没啥要的,家里面东西都齐全很。你回去,钥匙在门口石棉瓦底下压着,你从闲房子把彩条布拿出来铺上,我等个就回去。”
“啊?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收?”
“等你做啥呀,我一个人就能弄好,等你干吗。”
日头渐斜,老人铲起最后一铁锹麦子,将它铲在墙角。沟壑纵横的脸上也变得红润起来。
“行了行了,今年这麦也收完了,你怕得跟我回城里面去了?”儿子端过来茶水递给父亲。
“麦才收完还没晒呢,等晒完还得犁地,还得种苞谷呢,一天天忙得很,我去你那,我地咋办呀?”
“种这地干啥呀?你看你那一辈现在谁还种地着,早都享福去了。”
“我又不老,还能动弹,我干吗要叫你养我?我是你达,你跟我犟怂呢?哪有娃教育达的?”
说着,老人把一旁的收音机别在腰上,捧着水壶出了门。“我去溜达去,你把家门看着。”
伴着《定军山》的戏词,落日还未来得及收回的余晖还在染红着云霞,老人的脚下,影子也越拖越长。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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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政法大学学生 董佳飞(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