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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2月27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白云城的血脉(小说)

四川大学学生 王紫莲(18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2月27日   01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暮色四合,白云城噼里啪啦地甩了三天豆篓子大的雨点。自花洲来的杜三水一瘸一拐地下了火车,行色匆匆的人似棋子落盘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各位旅客您好,您乘坐的K15692列车已经到达终点站白云城,祝您旅途愉快……”少年身着单薄的白色棉衣,踉踉跄跄地游出站台,立刻又消融在人群里,似黏稠夜色里飘飞的雪花。

    一

    狠狠摔在宾馆的床上,杜三水蜷缩着扒拉手机,呈半煮熟的虾球状。他瘦瘦高高,头发乌黑,皮肤因干燥而有些许皲裂。还没毕业的学生穿着总是有些考究,上身是黑色打底加厚卫衣,任凭冷风亲昵地向脖子里钻,棉衣永远也不会拉紧,大敞四开;下身着一条过季的港风九分运动裤,像是久久没能翻出的薄荷,有清凉的秋日感。他整个人是显得十分有棱角的,可惜老是佝偻着背,散发着陈旧的老人气味。

    “立马就要搭上春运的最后一趟班车……”他再次看了一眼车票:K15692:始发站花洲,终点站白云城。他的脸又鲜活红润起来。耐不住打了几把游戏后,外面的细雾是剥壳后的鸡蛋清,稀薄的露水味儿总是亲密地吻上行人的发尖,叫人认识到花洲和白云城终归是不同的,行人的脸黑白皆有,生硬地在记忆里素描:鳞次栉比的楼、熙熙攘攘的街。时针倒指着地面,与分针呈一字马摆开,他终于有些困倦,随手摆弄好两个小时后的闹钟,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大床中央。

    再次醒来,已接近中午,杜三水手机里除了响铃3次自动关闭的闹钟,还有20余个未接来电的红点。安抚好远在白云城的爹娘,他就立刻启程赶那趟火车了。或许是怕误远剩两三个钟头的火车,又或许是听见白云城遥在千里外的呼唤,他急不可耐地叫了一位老司机。花洲的司机都很健谈,上车两分钟的工夫,司机滔滔不绝,翻来覆去地说花洲各地的街巷名。他说自己姓伍,是个花洲十年驾龄老司机,40分钟管到。杜三水把手机的定位在他眼前晃了晃,伍叔却很是熟稔地把手机往回推,摆摆手:“哎哟花洲南站嘛,瓜娃子放心,有你伍叔管到,只不要忘记给伍叔一个好评。”一路上伍叔又不停地介绍起花洲的华中大道、启点路……三水彻底放下心,空腹的恶心感却卷土袭来,所幸伍叔是个老师傅,开车平稳,不至于呕吐。下车后三水像是插了吸氧管的哮喘患者,好不容易缓了缓两口气,他迈步走向花洲南站。

    二

    花洲南站显得很新,一切都有重新粉刷的油漆味儿,透露着不属于老火车站的崭新科技感。他感到一阵愉悦:马上,马上就要……“叮,未检测到您的信息。”如坠冰窖,三水不信邪地多刷了几次,却每一次都是冰凉的提示音。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三水本就苍白的脸又覆上一层懊恼的红。一个黄色马甲的工作人员过来扯他:“你这怕不是忘记买票喽……”“不可能!”三水几乎要把手机怼进他眼里。“这不是票是什么?”“这儿是高铁站,花洲火车南站是新建的高铁……”三水握着票的手有些颤,匆匆留下一句“谢嘞叔”,转头拔腿就朝花洲南公交车站飞奔。

    “各位乘客,终点站:花洲城际火车东站已经……”三水几乎是车刚停稳脚就沾了地,略略踉跄两步,站口“花洲”两个火红色的大字伫立在眼前,像是欢呼回到白云城的护卫兵。六叔、刘伯……眼底似乎有泪在酝酿开,三水揩揩眼角,白云城还在等他,他要回去。

    三

    “叮,未检测到您的信息。”三水刚刚平静的心还是重新拴起来了,经历过了高铁站一试,他也不再多费工夫,转头就拿上票奔去检票的工作人员处。

    “你这是,普速火车票哇……”

    “所以这里是……”

    “这儿是城际列车站呐,快点打车去……”

    三水脑子一嗡,思绪像是拌不拢的冷饭,馊下去。拖着行李晃悠出“花洲”这两个红字的大门,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街道,哪还有车呢?三水难得对自己的去处感到迷茫:半个多小时,还要打车吗?看看四周霓虹灯闪烁的繁华花洲,他眼前却不由得浮现出另外一座城来,要是在另外一座城里,他绝不会坐错车的,那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巷,每一个人都融进他血脉里。“这次还能坐对地方吗,要不干脆……”他摇摇头,“不行不行。”再晚就真的要误车了。

    “我看到你刚刚从站里进去又出来,肯定是啷个些司机又搭错地方了,唉他们这种人我都给擦屁股好多次了,他们专门挑你们这种外地人好欺负嘞……”面前这个男人是农民工的淳朴相,有扑面而来的善人气,只是两只眼睛显得有些诡异,倒像是白云城跳蚤集市的屠夫。三水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猪,四肢会被砍下卤作猪蹄猪手,五脏六腑将被掏干净呈年宴上的一盘大菜——三水几乎刚对上眼那刻就毛骨悚然,可一转眼,又在扫去另一眼时疑虑烟消云散,仿佛眼前的男人就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摩托司机。

    男人抢过三水的行李箱就往摩托车前面一搁,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和三水对上眼睛,看三水似个木墩杵着一动不动,他又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可怜小伙子:“我是真心看你一个外地的,被欺负得还蛮可怜才带你的,快上来快上来,刚刚听你说好像是一点的火车是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嘞……”他自己跨坐上摩托,头也不回地用力拍打后座示意三水坐上去。三水甩甩头跨坐上去,瞬间觉得屁股似乎悬在半空中,但摩托不待他坐稳就一溜烟冲飞出去,倒也用不着他想了。

    四

    面前这个男人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好心外地人,三水对自己说。他一路上嘘寒问暖地介绍起花洲的小巷弄,三水想起自己白云城的刘伯,他的后背似乎要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后背重合:小时候刘伯也总开着一辆摩托飞驰在白云城的大街小巷里,像是疾驰的草原旷野里的骏马。思及此,三水浮在表面的笑意凝实了些,在花洲久违地感受到了白云城的暖,男人特别会聊,这点也更像刘伯,不过一会儿,三水就开始和他聊起学校里的趣事。聊到尽兴时分,三水和男人都会爽朗地大笑,像是要驱散这花洲凛冬深入骨髓的寒。

    十字路口处,男人突然急急地拐了弯,他若有若无地解释道,走小路更快,你听叔的,保管给你送到。

    三水沉默着没有接话。

    男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但却不再换话茬子。三水紧紧盯着眼前也不算偏僻的小路。他觉着自己可能太敏感了,刘伯不也经常搭着自己在白云城里窜来窜去,这是经验十足的老司机才有的走街串巷的底气。他安抚自己,抄小道会更快的,一定能赶上这趟回家的车。

    闭门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花花绿绿地卖衣服的,冷冷淡淡地炒板栗的,不时掺杂着几家还在活络生意的,白白的蒸汽从铺子外面冒出来,似乎是扭曲的鬼面。但是三水见了四周仍有零零落落开张的铺子,渐渐放松下来,和男人又唠起家常,只是那股诡异的不安感一阵阵地席卷,像是缭绕的烟雾锁住喉咙,不肯散去。

    又是一个十字路口,男人再次掏出手机来。“瓜娃子,你看我这的规矩是先把钱结一下,统共……”他装模作样地犹豫了片刻,“看你一个学生孩儿也不容易,就65吧,扫一下就可以嘞!”三水估摸着自己屁股挨上垫子绝不超过5分钟,破财消灾呗,他拿出手机开始点击,正要扫上去。又听男人幽幽地一声发出“……再加上公共治安费什么的,统共收你80吧。”三水眼睛溜溜一转,开始余光瞥向四周,同时手也缓慢地点出了扫码软件。

    瞧着经过了两个大学生样的男生后,他惊雷似的大喊一声:“拐人嘞!这儿有人拐学生嘞!”整个人如球缩出摩托后座,向路沿一滚,顺势逮住男人腿前行李的把手猛地一扯——行李可算是扯动,借由惯性,三水难以避免地躬着右腿磕了路沿的石阶,砰、啪,三水知道自己膝盖绝对是磕破一块皮了,靠在路沿龇牙咧嘴一会儿,再次睁开眼,臂上有两只手扶上胳膊,耳边是陌生的关心:“你没事儿吧?”

    三水抬头,哪里还有摩托车男人的影子。安静,四周过于安静,花洲人的脸上好像是忧虑,又好像是漠然。

    艰难地拖着伤腿上了K15692车,三水坐上软座,好似还在梦里。他又强撑着自己那一条伤腿从卧铺上爬起,给远在花洲的司机伍叔犹豫着点了一个满意。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睡去,又懵懵懂懂地推搡着醒来。逼仄的夜色透着车窗给他的额头送来一点点月光的冰凉,像是发烧时的退烧贴。三水被车站外白晃晃的灯刺得不觉间落泪,人流托着他离开了车站。走出站台,白云城还是那样温柔,晚风吻干了眼睑上依旧透着热气的泪痕。

    “嗐,你叔在这儿!”耳边传来那样熟稔的音线。

    一个男人半倚半站,驻足在摩托车旁。刘伯在张袂成阴的人流中像是一座大山,一张农民工的淳朴面相,扑面而来的善人气,一件多年不变的白色皮袄,一条洗到掉色的灰蓝色加绒牛仔裤。他掐了烟迈步如风,朝三水这边走来。三水如断根的浮萍,拼命地拨开人流往他那个方向飘去。

    三水拖着一条伤腿挪过去紧紧地猫进他怀里,泪水如开了闸的水,浸湿上前几步接住他的衣襟。男人不自然地扭扭身子,终究没躲。接住三水后他有些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你这个腿……”

    “没……没……阿伯我自个儿摔的。”

    “嘿你个小皮蛋子,走个路都……”

    “哎哟……走吧走吧阿伯,我想吃饭喽……”

    “好好好,屋里有你嫲做的腊香肠,她卡起你回来的点蒸了一个钟头,还有你姑……”

    男人有力的背似一面扇阻挡了大部分透骨而过的风,半扶着他靠近摩托。男人自己跨步上了车,顺手拉上了三水没怎么扣过的棉衣拉链,拍拍车后座示意他坐上来。三水跨坐在摩托后座,明明是相同的座位,屁股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实和安心。一路上拐进好几条巷子,两旁霓虹灯映在来往的行人面上:蓝白校服的初高中生应当还没有放假,甚至有些结伴而行的拿出小本子小声背诵;面如土色的蓝白领穿着不同的白色衬衣懒懒地靠在公交车椅背,似要疲倦后的小憩却被接踵而至的未接来电晃了心神;牵着小孙子的老夫老妻慢悠悠地在河沿道上踱步,彼此交谈着幸福的瞬间……华灯初上,四衢八街、接袂成帷,白云城仿佛在一吐一纳地调整,和三水同频率地呼吸着。三水,是白云城的血脉。

    春运的站台,四面八方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入这软红香土,三水、刘伯、六叔……每一个身影,连同摇曳不停的香樟、通宵温暖的橘灯,沿着一条条如血管般的街道汇成新鲜的血液注入城中央——白云城的血管开始一次次猛烈地搏起。

    三水闭上眼,听:他的心脏、白云城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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