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野炊（散文）

    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是柔和的，在野外燃起一堆炊火非常容易，炊烟袅袅升起，也不用担心草木灰会迎面飞散，弄脏脸颊，野炊时的心情便不由跟着春风骀荡起来。

    每次野炊似乎都来不及充分准备，着急着、匆忙着，原野在一声声呼唤，随便携带几样东西，犹如脱缰的野马，心里怦怦跳着，直直地奔跑出去。青草展开了毯子，顺着蜜蜂的“嗡嗡”吟唱，一定能够找到既香甜又好看的野花，即使没有大朵的芍药可观赏，贴地开放、细小如星的婆婆纳也极耐看；一只看不清楚面孔的灰鸟忽然“嘟”的一声，从灌木丛里弹射出去，很快飞得无影无踪……等自己差不多都融进了大自然，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才会郑重其事起来，要认认真真地办一次野炊。火柴（火机）带了吗？还好，在口袋里摸了摸，正是火柴盒（火机）的形状，不用钻木取火。孩子们却嚷着说，忘记带烤肠和面包了——他们扒了扒塑料袋，里面似乎只有土豆和红薯。我还奢望着带过来一块雪花牛肉呢，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吃起来多销魂，结果连一块五花肉都没有带。遗憾归遗憾，却有足够的土豆和红薯，我们并不是贫乏得只能喝矿泉水，心里还是踏实轻松的。

    气温慢慢地升高着，茎块状的土豆和红薯睡醒后，再也闭不上眼睛了，体内汁液饱满，昼夜涌动，不停地敲击着土豆皮、红薯皮，急着要发芽，急着见世面。我用手扒开腐烂的落叶枯草，找到一方柔软干净的泥土，真像健美新鲜的肌肤啊，忍不住要亲上一口。浅浅地刨出一个土坑，平放上两三排土豆红薯，再用薄土覆盖起来。孩子们找来晒干的杂草树枝，兴高采烈地比赛着谁拣的东西最多最好——他们认为我们要烤全羊吗？逐渐堆高的柴木杂草估计连烧制一套瓷器都够用了。我们在覆盖着土豆红薯的地方点燃起炊火，孩子们不停地朝着火堆里丢燃料，害怕火苗太小烤不熟它们。不多一会儿，“呼呼”燃烧着的火焰送出土豆红薯的香气，香气越来越浓郁，越来越诱人；我感到自己的鼻子在春天被打通了，变得特别灵敏，分得清楚土豆的香气和红薯的香气，即使它们缠绕着、相互渗透着飘散出来，我的嗅觉也能够再一次把它们分离出来：土豆的香气带着一种肉味，红薯的香气带着一种甜味……因为掩藏在一层薄土之下，土豆红薯不容易被烤糊，清扫走热腾腾的灰烬，用树枝一挑一提，烤得皮焦肉嫩、几乎冒出油珠的美食就新鲜出炉了。

    野炊时不必礼让，不必拘礼，趁热吃最香，在烫手烫嘴时就能抓住、剥皮、再吃下去，同时还能品尝到最佳时刻的那种鲜味，这需要勇气，也需要技巧。孩子们不缺勇气，却少经验，这就成了一件相当刺激人的事情，刚刚到手的土豆红薯会突然抛开，或者一会儿丢到左手里，一会儿换到右手里，表情夸张，大呼小叫，兴奋得像穿着一身新衣、刚学会唱歌的蝉猴。

    细心的妈妈和奶奶会带来盐和蘸酱，原味吃烤土豆烤红薯会吃出自然本真的香味，蘸点调料再吃也不算过分，也是日常生活习性的延续。孩子们边吃边赞叹，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这么甜的土豆和红薯。我问他们，真的吗？在家里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吗？他们竟然认认真真地回答，是的，是的。野炊的乐趣恐怕就在这里，他们能够参与进来，还当成了一项游戏，整个过程也是玩乐的过程。

    野外天大地大，到处都有花草看，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整座山丘正一点点泛绿温润起来，搬搬石头玩玩水，奔跑一会儿，再在青草垫子上翻几个跟斗，你叫几声，他喊一嗓子，或者藏到一边躺到草地上呆呆地看云，是没有人阻止的，尽可以玩耍取乐、自由遐想，野炊只不过是一个出门游逛撒野的由头罢了。忘记带全食材是常事，能够就地取材更是一大乐事，在春日野炊烤不了玉米毛豆，却可以烤鱼烤虾烤螃蟹。有时候我有意带着孩子们近河野炊，他们跟着我学会了钓鱼捉虾，再凶猛的螃蟹他们也终于不害怕了，反而敢从身后袭击螃蟹，用大拇指和食指轻巧地捏住它的后盖，羞辱它是手下败将，气得螃蟹直吐白沫。用野火烤出来的鱼肉无比白嫩，入口即化，轻轻地咀嚼一下，拿舌头触及果冻状的鱼肉，那种难以想象的鲜味猛地激活了各个味蕾，整个口腔也似乎解冻了，终于抵达活色生香的春天。鲜美的食物确实能够令人愉快欢乐，孩子们谈不上大快朵颐，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吃了自己钓上来的活鱼，还吃了带壳的虾蟹，再也没有人担心他们的牙齿不够结实锋利了。

    发现野兔，我们不会追击，发现一些能够烤熟吃的虫子，我们也不会捕捉，孩子们无意间发现了几枚鸟蛋，更不会做成煎蛋吃。后来每一个春天都有禁渔期，我们就很少再钓鱼，捉到虾蟹也是玩了一会儿就放生了。我给孩子们买了高倍望远镜，用来观察欣赏秋沙鸭、小麂、黑鹤和灰鹤，有时候一只骄傲的红腹锦鸡会忽然闯进镜头，那种野性的美丽震惊了孩子们，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赞叹和议论，我的心里也不由多了几种灿烂明亮的色彩，那是只有在春天里才能得到的色彩。

    在春天带孩子们外出野炊，踏青观光比吃吃喝喝有益，动手动脚比动嘴动口有味，带一颗向往野地、热爱自由的心比带一堆锅碗瓢盆有趣。读沈复的《浮生六记》，在春天油菜花黄时节，他同好友们一起出门赏花，又觉得对花冷饮缺少情趣，结果芸娘去街上请了一个卖馄饨的小贩，让他挑着担子一路跟上，芸娘自己也带了一口砂罐，野炊时悬在灶上，加柴煎茶，“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古人的这种野炊是真讲究真奢侈，我和孩子们是真不羡慕真的学不来，方便了自家而拖累了小贩，这种任性欢娱大约也不是苏东坡所言的人间有味是清欢吧。

    我们熄灭了炊火，掩埋了灰烬，既不感到渴也不感到饿；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美好山河青绿主宰，乡村是一树树繁花，城市是万家灯火依旧；我们看了看、数了数，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一个不多也一个不少；如果采摘了过多的鲜花，就要多植一棵小树，等一段时间再来看，看它如何挺拔向上、迎风舒展；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再心意满满地离开——我想让孩子们也来想一想，这是不是春日野炊应有的清欢和风度。

    责任编辑：谢宛霏

孙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