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散文）

    很久没去看望奶奶了。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她就一直独自生活在逼仄的老院里。即使生病了，还是固执地不肯离开老宅。爸妈无奈，只好每隔两天回去照看一眼。

    清晨的牛筋草上不断有透明的露珠滑落，我推开了老院堂屋的自制松木门，不锈钢把手上堆满了深黑色的污垢，只有常年与手掌接触的地方还保持着锃亮的光泽。

    “奶奶！”我大声地喊。

    她正躺在床上，也同时躺在黑暗里。

    “嗳！小默来啦，学校放假了？啥时候回来的？”她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好像嗓子里憋了一口浓稠的黑痰，上面布满了血丝。她的答话里又似乎带有一种隐秘的哭腔，让我联想到家乡柳琴戏里的唱词。

    奶奶缓慢地起身下床，伸手去拿那双黑色条绒布棉鞋，上面薄薄地覆了一层细密的土。她从老木箱中掏出一包纯牛奶要烫给我喝。

    小时候的我很贪嘴，常常吵着要吃食。看到小伙伴手里都有一瓶家里给订的牛奶，我就缠着奶奶要牛奶喝。

    一个记忆中阴沉的傍晚，奶奶背着一小布袋的麦子拉着我的手朝村东走去。她的手掌粗糙而冰凉，手背上血管突出，活像个粘了一层江米纸的老丝瓜。

    奶奶敲开了一扇高大的红色铁门，从里面探出一个苍老的面孔，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村里养奶牛的“四郎子”大爷！

    奶奶将肩上的麦子和手里的葫芦水瓢一齐递给了他，红色铁门也随即关闭。我的手心冒出了温热的汗珠，它们在我白嫩的掌纹里愉快地撒欢。路边的马兰丛中零星有几朵白色的小花，有如精灵一般穿梭在密密匝匝的拉拉藤里。乌桕树枝梢的绿色小穗子肆意地展示自己修长的身姿，向人们宣告着夏天的到来。

    过了大概10分钟，“四郎子”大爷打开门将葫芦水瓢交给了奶奶，便一声不吭地把门关上了。奶奶将水瓢递给我，里面是白里泛黄的牛奶，因为是刚挤出来的，上面还浮着几根黑色的牛毛。焦黄色的水瓢将牛奶的润白显衬到了极致，牛奶轻微的腥气与水瓢淡淡的霉气混杂着草料酸溜溜的潮气扑面而来。奶奶回到家用小锅将牛奶煮开，然后盛到小碗里放凉一下，还没等温度降下来，我就捧起碗去喝，常常会烫到舌头。等到可以喝的时候，我就边喝边咂吧着嘴，眼睛漫不经心地盯着挂在碗底的牛奶残余。

    奶奶摩挲着我油晃晃的头，笑吟吟地看着我，那半隐半现的笑声里藏着些许的叹息。远处的群山里传来一声野鸡尖厉而悠长的嗥鸣，将我从回忆拉到了现实。

    我喝着烫好的牛奶望向羊圈旁的摆摊三轮车，车子早就荒废了，皮制座椅上落满了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方正的四角玻璃柜上也出现了时间赠与它的裂纹，几滩白色的鸟屎堂而皇之地附着在上面，像极了凭空掉落的白色颜料。车身上贴着的烤肠图片几乎褪尽了它原有的色泽，四个边角已经打上了卷，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下来。

    我想起当年，摆摊三轮车总是会在逢庙会的那一天干净如新。我和奶奶并排坐在车头的时候，扎堆儿生长在道旁的酢浆草会闯入我的视线，它们乱糟糟的，让我不自觉地想起藏在梧桐树枝里硕大而神秘的喜鹊巢。酢浆草晶莹剔透的白色块根几乎包揽了我童年味道里全部的脆甜。

    我们在老石板街的拐角处支起了摊子，来来往往的人群使奶奶脸上的皱纹里平添了几抹绯红。她不是一名出色的摊贩，人潮攒动的街上听不到奶奶的吆喝声。在我将要松开奶奶的手去街上找小伙伴的时候，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妇人牵着一个男人慢悠悠地直奔奶奶的摊子。男人蓄着胡子，戴着黑色的连衣帽，没有一丝表情，只是盯着地上的竹签不知所措地躲在老妇人的身后。她隔着玻璃柜和我奶奶说话，奶奶没有过多言语，而是将刚烤好的香肠用塑料袋包好塞到老妇人的手里。她拿到香肠，马上就将其中一根塞到了男人的嘴里，他嚼了几口就吐出来顺手掖在口袋里了，老妇人嗔怪着从口袋里掏出，又喂给了他。

    “她是你一个不出五服的奶奶，那个男人是她的儿子，你应该叫叔叔，记得了吗？”奶奶小声地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奶奶的话，而是不解地问奶奶：“叔叔的胡子怎么这么长？”

    爸爸一通让我回家的电话使我对那次庙会的回忆暂时搁置了下来。我乘着夜色回家，土路旁的苦楝子树上结满了将要掉落的淡黄色果实，在寒风的吹拂下，表面早已变得皱巴巴。我突然想起了奶奶的脸，那张模糊的脸，那张熟透的脸。

    “咱妈真是老糊涂了！总是说有人会在夜里将她驮走。”

    “可不咋的，记性也不好，中午吃没吃饭都想不起来。也许挨不到这个夏天……”

    爸妈在隔壁房间的谈话充满了魔力。我听完之后感觉卧室里暗淡沉闷的空气开始逐渐变得黏稠，恍惚感蔓延全身，脑海中回荡着奶奶沙哑的呼喊。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我没有想到，现在，死神离奶奶这么近了。我还记得，奶奶告诉我，当家门口的锦葵开出紫红色小花的时候，我所盼望的夏天就快要到了。

    但是，平生第一次，我害怕夏天的到来。

    责任编辑：谢宛霏

常州大学学生 魏子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