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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天已经到来，院子里充满绿意，微风透过窗纱吹进房间里。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火红的花朵饱满丰盈，是春的写照。
田芸正在窗下练琴，爸爸轻轻推门进来。听见动静，田芸将手指从古筝上挪下来。
“爸爸！”她高兴地呼唤。
爸爸出差许久，今天终于回家了。
“喏，给你带的礼物。”爸爸递给田芸一个木盒，里面是一只工整的蝴蝶标本。“这是夜光闪蝶，漂亮吧？”
田芸下意识地点点头，看向标本的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解。“这只灰扑扑的蝴蝶，有什么好看的？”嘴上不说，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在田芸眼里，这只蝴蝶标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浅棕色夹杂着灰色，不规则的圆圈和线条在蝴蝶翅膀上组合。想着是爸爸的一片心意，田芸将蝴蝶标本摆在了玻璃橱窗里。隔着玻璃望上一眼，蝴蝶的形象更加模糊，甚至像一只灯下的飞蛾。
这个春天，除了学习之外，田芸几乎把时间都花在了练琴上。暑假考过十级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爸爸也说过，如果考过十级就陪她出去旅游。因此，田芸努力回想着老师在课上强调的要点，一遍一遍地练习。节奏也好，左右手的配合也好，这些对于一个13岁的中学生来说都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但田芸喜欢古筝，古筝不只是她的爱好，也是心绪的寄托。那些她藏在心里的话，都通过指尖化成琴音，缓缓地在房间里流淌。
田芸曾经在书房里翻阅爸爸的旧书，读到一首岳飞的词，里面有一句让她印象很深刻：“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田芸不能完全理解，却感受到了那种无人言说的孤独。妈妈忙于工作，爸爸经常出差。作为家中的独生女，田芸比其他孩子更早地感受到孤独。她的橱窗里，摆满了爸爸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小物件。无一不是亮晶晶、粉嫩嫩的，无一不是小女孩抵抗不了的可爱和美丽。唯有那一只蝴蝶标本，顶着暗淡的翅膀再也无法飞舞。
这是田芸有记忆以来，爸爸出差时间最久的一次。爸爸去了秘鲁，田芸在世界地图上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地方。她没有去过秘鲁，只见到了爸爸带回的蝴蝶标本。在等待爸爸回家的日子里，她练过琴就会站在地图前，盯着秘鲁看上几分钟，然后拿起桌上的红笔，习惯性地将秘鲁圈出来。
不久，爸爸又出差了。玻璃橱窗里的蝴蝶标本，成为爸爸回来过的唯一证据。这一天田芸的琴声里，多了几分迅疾，她抓住老师说的要点，果断地拨动琴弦，如同她一次次习惯与爸爸分离的日子。这是成长的阵痛，田芸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蝴蝶，被固定在盒子里，无人倾诉。
2
这天夜里，田芸因为琢磨练琴的事情失眠，又想到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她盯着月亮看了很久。田芸打开台灯，慢慢地下床，在世界地图上圈画爸爸的踪迹。她知道妈妈已经睡熟，既不愿打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目光去找寻那只枯叶般的蝴蝶，却意外地发现蝴蝶标本丢失了，装标本的盒子孤零零地留在原处。田芸打开玻璃橱窗，在盒子的周边搜寻蝴蝶标本的踪迹，结果一无所获。她无趣地收手，脑海里回荡着那首未弹完的《溟山》。
月光落在窗台上，带着星星点点的细闪光芒。田芸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很快被一处风景吸引——月光下，蝴蝶扇动轻盈如绸的翅膀，在夜空里婉转地展现着自己的身姿。一时间，月光化作缕缕丝线，环绕在蝴蝶的身旁。这只蝴蝶对于田芸来说陌生又熟悉，她原本暗淡的翅膀上多了一抹透亮的色彩。似蓝非蓝，那是月光的颜色。起舞的时候，翅膀开始反光折射，蝴蝶比月亮更美。
“哇！”田芸忍不住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半空中的蝴蝶看见她，忽然收了翅膀，躲进了海棠花丛里。田芸走近海棠，发现蝴蝶颤动着翅膀，躲在海棠的叶片之下。她缓慢地晃动触角，偷偷地看了田芸一眼。
“我已经看见你啦，你快出来吧。”田芸小声地说。
晚风吹来，海棠花叶浮动。月光如流水倾泻而下，夜色浓郁又静谧。海棠与田芸一起长大，长久地居留在她的窗台上，早已知道田芸的心性。
田芸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海棠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快出来吧，不要害怕。”
蝴蝶钻出花丛，缓缓张开翅膀，娇羞地遮住面颊。
“哇，你的翅膀好美！”田芸又忍不住感叹。
“谢谢你。”蝴蝶轻声说。“其实……其实我的翅膀原来更美。”蝴蝶停落在海棠花的枝头，忽闪的翅膀如同黑夜里的一盏小灯。
“是啊，她的翅膀本来全部都是彩色的，现在只恢复了一点点。”海棠补充道。
“那要怎么才能完全恢复呢？”田芸问。
“要收集月光，要收集很多很多月光。”蝴蝶说。
“就像刚才那样吗？”
“是的，要收集很久很久。但我一定可以……”蝴蝶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3
接下来的无数个夜晚，田芸都会悄悄地将小蝴蝶放出去。有月亮的时候，蝴蝶紧锣密鼓地收集着月光，田芸在窗下练琴。没有月光的时候，蝴蝶停落在琴头，静静地听田芸弹琴。夜色如墨，轻柔的春风穿过窗帘在屋内徘徊，是余音绕梁的具象表现。
从春天到夏天，一曲《溟山》在田芸的指尖滑行过千百遍。湘西的巍峨高山在田芸的脑海里徘徊，曲调的起伏印证四季的变幻。她以一颗稚嫩的心，尽力去体会山川的厚重。
这天晚上，田芸坐在窗台上，她看着在月光下努力飞舞的蝴蝶，一点一点地填补自己的翅膀。恍惚之间，这样的场景似乎多次出现在梦中。比起蝴蝶的翅膀，星星似乎也收敛了光芒。
为了磨耳朵，田芸将《溟山》的录音播放出来，晚间听的感触与白天截然不同。田芸想，或许人生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有人站在山顶，有人自成高峰。这一刻，田芸忽然发觉，自己期盼更多的并不是通过考级，而是爸爸的陪伴。她的目光落在世界地图上，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她却找不到爸爸的身影。
“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爸爸，你希望他多陪伴你。”蝴蝶环绕在田芸身边，似乎已经猜中了她的心事。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爸爸太忙了……”田芸的话游荡在晚间的院子里，如同似有若无的呼吸。
4
田芸推开门，看见爸爸坐在客厅里。
“芸芸回来啦？怎么不高兴呢？”看见田芸垂头丧气地进了家门，爸爸关切地发问。
“别提了，考级没过。”妈妈无奈地叹气。“本来弹得好好的，结果琴弦突然断了，还是最粗的那一根。芸芸估计也是被吓到了，后面的部分愣是想不起来了……”
爸爸的电话突然响起，不等妈妈把话说完，他就匆匆地去接电话了。
田芸默不作声，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她看见玻璃窗里那只平庸的蝴蝶标本，一切恍然如梦。她将标本拿在手里，软塌塌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海棠。春日逝去，海棠花期已过，只余浓绿的叶片在阳光下泛起细浪。田芸打开手中的盒子，蝴蝶标本滑落到地上。她弯腰捡起时，意外地发现蝴蝶标本的另一面，透亮如月，璀璨如星。夜光闪蝶，田芸清晰地记得这个名词，直到今天她才觉得名副其实。
无人倾诉，无人应答，田芸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乖孩子”。她从未被父母看见的另一面，亦如这只收集月光的小蝴蝶，十分不凑巧地被遮住了色彩。
客厅里爸爸还在讲电话，和电话里的人商讨着工作的诸多细节。田芸打开房门，站在他的身后。爸爸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等一等。
田芸没有离开，固执地站在原地。
又一会儿，爸爸察觉异常，主动掐断了电话。“怎么了？”
“爸爸，我想你陪我出去旅游。”田芸认真地说。
爸爸点头，想起了自己之前的话。“那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湘西，我要去看大山。”
令田芸意外的是，爸爸竟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令爸爸意外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田芸——在没有考过十级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提出要求。
回到房间里，田芸捧起装标本的盒子。忽然，蝴蝶动了起来，扇起翅膀飞出了窗子。蝴蝶在海棠上短暂停息，布满月色的翅膀在夕阳的照耀下更加清透夺目。田芸不知道蝴蝶即将去往哪里，却从心底祝福蝴蝶新生的自由。她目送蝴蝶远去，如同一场梦的告别。
5
田芸不知道的是，她去考级的那一天，爸爸走进过她的房间，看见了那张布满红圈的地图。每一个小小的红圈都化作一滴雨，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爸爸的心上。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高星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