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们的阅读视野还局限在《解密》《暗算》《风声》等作品中,那么对作家麦家的印象,只会停留在“谍战文学之父”的层面。借由《人生海海》成功转型之后,麦家进一步向内探索,将内心深处的不解、困惑、疑虑、纠结通通诉诸笔端,在《人间信》中展现出了对自我心灵史的回溯,同时也把个人命运同时代变迁紧密相连。在子对父的背叛中,在个体对故乡的远离中,血脉亲缘到底是枷锁,还是救赎,皆通过这封“人间信”,向读者一一揭开。
小说讲述了富春江边,双家村中,“我”的家族故事。虽涉四代,但小说主要围绕父亲和“我”之间展开故事情节。父亲是个典型的潦坯,指的是“对年轻男子的蔑称,专指那种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不走正道、游手好闲的小伙子。”父亲这种吊儿郎当的做派,非但不能顶天立地,养家糊口,还给家人带来了诸多麻烦。即便如此,父亲不仅不知悔改,顽劣的脾性竟愈演愈烈,最终气走了奶奶,也让“我”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里,经历了一次次社会性死亡。面对他者的嘲讽,当“我”决意报复时,父亲不由分说的一记耳光彻底断送了父子之间的情谊。“我”因此将复仇的刀刃指向了父亲,举报了他的赌博行为,导致他被判八年有期徒刑,母亲从此记恨于“我”,“我”却由于举报有功,走上人生巅峰。当事业的成功和世俗的幸福接踵而至时,“我”不得不再次面对父亲的死亡、母亲的谅解及早已抛在身后的故乡。“我”不断通过印证父亲的“罪行”来减轻自我的焦灼,以此来证明背叛父亲的合理。最终,在惩罚过父亲无数次的家法中,“我”与母亲完成了和解。
在上世纪80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思潮一浪接着一浪,对历史的控诉,对时代的反省,通过多种文学样式得以表达。时至今日,麦家再次触及这一题材,却不再把矛头单纯地指向特定的历史事件本身,而是把叙事焦点放在家庭结构中,探讨了传统与现代的纠缠,从而具有了普遍的人性意义。每个人或许都可能囿于家的束缚中,无法摆脱,这与当下人们热议的原生家庭产生了关联。
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中指出,“家庭这个父母子的三角结构是人类社会生活中一个极重要的创造。这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在人类历史上曾长期地维持着人类种族和文化的延续。”个体总是得与家庭结构相伴相生,此种关系的演变也时常反映出社会历史的变迁,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巴金的《家》等等经典文学作品,都呈现过这种关系的裂变。然而,血缘终究是我们斩不断的一根尾巴,生于斯长于斯,唯有接纳与释怀,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麦家无疑在这个层面上,拓展了此类小说题材的边界。
小说是万千社会的心灵镜像,通过语言为读者创设了一个虚拟的生活场景,在这里,人们可以感同身受地去经历另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尤其是人物角色心理状态的幽微变化,从而带来的阅读体验是审美视野下心灵的震颤,这也成为了评价一部文学作品优劣的标准之一。好的小说,总是能将日常话语不能言明的情感表达得更为精准,它虽然不能改变世界,却能抵达一个人心灵的最深处。
《人间信》便是作家的一次心灵原乡的探寻,麦家在访谈中谈到,“我想向世人袒露我最深沉的言语……如果说《人生海海》讲的是天下事,《人间信》就是向我内心深处攀升、钻研,写进了我的内心深处。”小说中“我”对父亲的复杂情感,就源于麦家真实的人生经历。因为出身,他从小不被社会所认可,因此开始了与父亲长达十几年的冷战,探亲时只问候母亲,从不过问父亲。军校毕业后,他辗转于福建、江苏、北京、西藏、四川等多个省市地区,从未想过要回到故乡工作与生活。他想与父亲、与过往彻底决裂。然而当父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后,麦家才终于意识到血缘是永远无法割断的存在,当他主动与父亲和解时,父亲却早已处在失智的状态中。显然,麦家将这部作品视为一次心灵之旅,与他的个体生命体验密切相关。
小说语言精炼却不失文采,金句频现,情节紧凑,感人至深。上卷以童年视角展现那个特殊年代的风云变幻,下卷第一人称“我”与第三人称“他”之间叙事视角的切换,是“我”不愿面对过往这一心理状态,在叙事策略上的表征。
这是麦家写给长辈的一封忏悔信,是写给自我的一封和解信,同时也是写给所有曾遭遇隐痛的我们的一封“人间信”。
责任编辑:谢宛霏
任诗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