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
齐白石的艺术,一直是求新求变的。这固然有他为了谋生,顺应市场的因素,但也暗合着艺术发展的规律,是他使自己脱胎换骨,超越同侪的不二法门。
他在一本册页跋语中写道:“余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避乡乱窜于京师,识者寡,友人师曾劝其改造,信之,即一弃……”定居北京后,陈师曾和他探讨,鼓励他“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白石也下了决心:“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
变从哪里变,变向何处变?这是个问题。之前,他的画走过了由俗转雅之路,现在又要否定之否定,在雅俗共赏的审美上探索新路了。
变,谈何容易?你看蝉蜕壳的时候,是何等的艰难,简直不亚于女性分娩的痛苦,那是要剥掉自己一层皮啊!它要努力从背上将外壳撑裂开一条缝隙来,用尽浑身力量,挣扎着,颤抖着,一点点蜕出坚硬的外壳,最后,佝偻、蠢笨的蝉蛹,才变成鲜明、舒展的成虫。
人是有惰性的,也是容易守旧的。不变,就省事,就少了痛苦,少了煎熬。何况,白石已经是年过六旬的垂暮老人。人老了,雄心也就减了。你看梁任公写的:“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什么老年人如瘠牛、如鸦片烟、如秋后之柳、如别行星之陨石、如死海之潴为泽……简直没希望了。
白石却不这样,他要在步入老年后嬗变出新生来。
海派的画家已经在雅俗共赏的道路上做了相当的探索,出于个人成长经历、学问修养、笔墨功夫的不同,呈现出各自的面貌。白石的探索之路,同样也是基于自己的这些特点,在自己的禀赋内完成蜕变。
这时候,他当年为乡民画神佛像、画人像、画床帐子、画绣花纹样的功夫在焕发新生,他当年雕刻的花鸟人物果蔬也都起了作用,海派画家大胆设色的画面,吴昌硕写花鸟形神的篆籀笔法,都被白石所借鉴。他把古典绘画荒寂、冷淡、颓废的一面减掉,增加民间艺术热烈、明快、淳朴的因素,形成了一个崭新的面貌。
他的变不是一味就俗、就艳,他在融合民间艺术的同时,也继续学习传统文人画的凝练笔墨、讲求意象、意味隽永,他取法乎上,对徐青藤、八大山人、石涛、金冬心、李复堂、吴昌硕等人崇拜有加,持续从他们身上汲取蜕变的正向力量。
他写道:“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及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吴昌硕)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这些话,何等的谦卑,何等的真诚!
民间艺术和传统文人画许多表现形式都是互相矛盾,甚至格格不入的,白石用他天才的创新变化,把他们完美地统一在一起了,这就是他的伟大之处。
衰年变法,白石的写意花鸟呈现出元气淋漓、生机勃勃的面貌,红花墨叶,对比鲜明,和别人的画作摆在一起,格外夺人眼球。他又能寥寥几笔把花草的风神写得活灵活现,再配上刻画入微、栩栩如生的草虫,有工有写,创造性的表现方式让人击掌叫绝。
1922年,陈师将吴昌硕、陈半丁、齐白石等人的画带到日本,参加中日绘画联展,并在展会上出售。白石的画全部卖出,平均每幅卖了100元银币。山水画价格尤高,二尺长的卖到了250元银币。售价高出国内几十倍。而当时在国内声望远在齐白石之上的陈半丁的画10幅中卖掉了6幅。于是,日本人开始多方搜求白石的画。消息传回国内,白石的画销路大开。
不仅如此,展览吸引了世界多国人士参观,法国人选了白石和陈师曾的画,希望参加巴黎艺术展览。日本人还要将他们的作品及生活情形,拍成电影……
白石欣喜之余,赋诗一首:“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白石不排斥新的事物,这是他变的动力。一次,他去看美术展,展出的都是油画,看完之后,招待的人拿着留言簿说:“齐老先生难得来一看,你也写几句话批评批评。”他写道:“白石山翁素喜此种画,惜不能为,倘年未六十,非学不可。”
责任编辑:宋宝颖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