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正好是大学毕业生往人才市场鱼贯的时节,苏米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在找到工作之前,苏米必须要先找到一处住所落脚,毕竟学校的宿舍此时需要腾出来给新生们住,虽然自己厚着脸皮求着宿管阿姨多宽限了几天,但所谓“东西太多还没收拾好”的借口终究有它的局限性。于是苏米只得在这几天里尽可能快地找个地方对付对付。
此前苏米已经咨询了许多个地方,譬如青年旅舍、人才公寓,只是都不尽如人意。苏米从学校周边一路问着问着,最后竟然问到了城市东南角的棚屋区。棚屋区是先前城市发迹的起点,城市的原住民大都出身于此,随着城市建设日渐兴盛,人们和棚屋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渐渐地,二者成了两条平行线,除却拆迁一事能把他们往某个交点引,其他的琐琐碎碎再无可能。
苏米是一手攥着广告、一手翻着地图册找过来的。推开锈迹斑斑的院门,院子里萧瑟得紧,枯的叶,干的苔,院中一口溢着腥味儿的大水缸。
“什么人?”有人发问。
“租房的。”苏米说。
“院西边那屋,看得上住下看不上走人。”那人毫不客气。
“好。”苏米也不多说,直接就往西头那屋跑去。
那屋里好似饲养过家畜,刺鼻的气味先不说,泥巴混着糠糊在地上,焦黄焦黄的,角落处还堆着一摊烂菜叶子。屋子不大,10来平方米,有一个窗,碎了玻璃的窗格子糊上了报纸。
“能住,租金多少您说。”
“200。”
“我还是个学生,便宜点呗。”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200。”
“我这还得收拾,150咋样?”
“中。”
见租金谈拢了,苏米便跑着回学校拿行李去了。
听见院落里没有响动后,一个老太太缓缓从主屋的窗户探出头来,嘴里嘀嘀咕咕似乎在说些什么。
苏米喊了几个同班的男生帮着运行李,不一会儿4人便到了院里,此时老太太正坐在沿廊的躺椅上打盹。
“房东老太!”苏米喊道。
“什么老太,没教养!”老太太有些气恼。
“您不还是应了我吗!”苏米痴痴地笑。
苏米从晌午一直忙活到晚上,花了好些工夫,终于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粗粗一看,和公寓的装扮别无二致。
一天夜里,苏米正用磁带录音机听着专辑,音乐声潮起潮落的间隙里却听见窗户一阵响动,推开门一看竟是老太太举着拐在敲窗。
“您有事吗?”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吵着我老太太睡觉了!”
“我这些是邓丽君的流行音乐,现在才九点钟,现代人是不睡这么早的。”
“我管你什么君,我也不管现在是什么代,我只知道一件事,你吵到我睡觉啦!”
见老太太依旧不依不饶,苏米也不想再费口舌,只是随手将房门关上了。
潮汐的声音小了些,但仍旧在起落。
老太太气不过,踱着小碎步到房屋一侧,拐杖往上一伸,电闸便落了下来,苏米屋里的声音随着光亮一齐消失了。
“我说你!”苏米猛地拉开门,条纹吊带斜挎着,气得小脸通红。
“以后九点断电,超时收费。”老太太踱进屋去。
第二天,苏米又去找老太太理论。
“没得商量。”老太太惬意地躺在摇椅上,眼睛被褶皱盖着。
“我加缴电费总行了吧?”苏米说。
“要不水电一起另结,你爱怎么用怎么用。”
苏米哑口无言,只得跺着脚走了。
某日,老太太的儿子来看望,瞧见院里洗衣服的苏米,赶忙朝母亲打探消息,知道苏米是个大学生后,老太太的儿子便动了心思。
“这姑娘是个刺头。”
“大学生可不多见。”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
“妈,你就知道埋汰我。”
儿子躲在一旁朝着苏米东瞧西看,又不断从镜子里细细打量自己,越想越觉得母亲的话中肯,便放弃了起初的想法。
“卖房的事,您再考虑一下?”
“甭想。”
“但凡你儿子我有钱,我也不会现在还单身。”
“滚蛋。”
于是秋风把落叶和老太太的儿子一起刮走了。
“你单身吗?”老太太破天荒地问起别的事情来。
“您还挺八卦。”苏米笑道。
“爱说说,不说算了。”老太太扭过脸去。
“有男朋友了,在老家的。”
“老家哪的?”
“安徽的。”
“父母呢?”
“农民。”
“成分还中。”
“您这算是查户口吗?”
“我是怕你成分不纯想害我。”
……
那天,苏米照常到老太太屋里借电话,却看到老太太倒在地上抽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看。苏米往桌子一张望,赶忙将药片掰碎喂进老太太嘴里。好一会儿老太太方才缓了过来。苏米见老太太转危为安后也是长吁一口气。
自那以后老太太便开始招呼苏米到屋里一起吃饭了,而先前苏米借用厨房都是要收燃气费的。
秋凉愈来愈甚,苏米住的屋子没有热炕,纵使盖了好几层被子,寒气依旧能从棉花纤维的缝隙里渗进来,将她紧紧地包裹住。苏米用炭盆烧火,晚上就端着一盆炭往屋里放。一天她洗漱完,正要进屋睡觉,却见老太太把那盆炭踹翻了。
“您屋里有热炕就不说了,我这小房子本来就冷,您还不让我烧个火么?”苏米又气又急。
“烧了我房子是小事,这屋里死了人是大事,到时候我这房子可就真租不出去了。”老太太板着脸说道。
苏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上我那屋睡吧,过些天你去整个电热毯。”
热炕极其暖和,苏米很快便睡着了。而她不知道的是,老太太就那样侧着身子看了她一整宿。
一场秋雨一场寒,先前秋风掀掉了房顶好几块瓦,雨一来便滴滴答答漏个不停。老太太本就腿脚不利索,这下风湿犯得更频繁了。
苏米自从买了电热毯以后,就不再睡在老太太屋里了,一次夜里她听见老太太直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像一个被烟草堵住的老烟斗,吭哧吭哧的。苏米进屋一看,只见屋里好几处在漏雨,老太太也只是找了盆来接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趁着第二日响晴的天,苏米从隔壁借来梯子往屋顶上补瓦,起初不熟练,好几次都没铺好,后来老太太在下边指挥一番,终于在中午将屋顶补好了。
“小姑娘心倒不坏。”
“老太太也就嘴刁。”
两人相互调侃着,末了相视一笑。
后来苏米和老太太生活得愈发融洽,在外人看来活似祖孙,听见别人夸苏米孝顺活泼的话时她也不作解释,反倒有些自豪。
儿子是在立冬的时候来的。他苦苦哀求母亲将院子出售,好让他和未婚妻成亲,老太太缩在炕上不为所动。儿子临走时还在大骂老太太无情。
“你说,我做错了吗?”老太太泪眼婆娑。
“这房子对您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我觉得您没错。”苏米说。
“我怕老头回来找不着我,我怕你……”老太太有些哽咽。
“怕我什么?”苏米好奇。
“没什么,怕……怕赚不到你的房钱。”老太太别过脸去。
一天,苏米从外头回来时,见到院子外头停了辆救护车,老太太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上了车,随后她的儿子也从院里跟了出来。儿子瞧见苏米后只撂下一句“赶紧搬走”,便随着救护车赶去了医院。
老太太是坐着轮椅回来的。苏米蹲在老太太身旁,紧握着她的双手。老太太歪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呀呀叫唤着,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中风了吗?”苏米问。
“是。”老太太的儿子说。
“接下来怎么办?”苏米望着他。
“我把她接到城东,送到养老院里。”老太太的儿子说道,他环顾一圈老院子,又说:“这院子要卖掉,你尽快找下家吧。”
苏米搬走的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老太太的儿子开着车过来帮苏米送行李,副驾驶的女人虽然一直在抱怨,奈何是老太太的主意,她也只得受着。
“她恢复得怎么样了?”
“能说话了,就是有点含糊。”
“你多去看看她,她也就嘴刁,其实她挺孤单的。”
“养老院的护士说她神志不清的时候总是喊一个名字,苏米。”
苏米有些震惊。
“她还想让你住在这,说等病好了还要和你一起住。”
苏米的眼泪开始涌出来了。
“你说,你这租的哪是那破院子里的房,你租的明明就是她的心房……”老太太的儿子也哽咽了,“我从来没走进过她的内心,你却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苏米的泪水已经止不住了。
“我真羡慕你。”老太太的儿子感慨道。
车子一路疾驰,雪仍旧纷纷扬扬地下,不一会儿就把车印盖了个严严实实,好像他们从未走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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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轩(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