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场篝火晚会。
醒来,被人流挤在一个镶嵌着上好透蓝琉璃的门牌下面,面前是一条人间烟火的小巷。巷子前面是一条被灯火淹没的河,河上的桥恰不是来时的路,所以可以径直穿过对岸。匆匆的路人撞进空气的怀抱,被桥墩咬住裤脚,跌进风里——没有痕迹,没有方向。
安稳地行走在桥上,能看见模糊的山线,急遽的白流,路边的玉墩以及清隽的烛光。它们映照行人的脸庞,有点像是一面忽远忽近的厄里斯魔镜——烛照着这一带悠悠的城池,幽幽地漂在水上。走过了玉桥,叮叮当当地响起族内姑娘挂在衣角的银铃声,和着豆荚、椰菜、莴笋、丝瓜的吆喝,听个酣畅。路旁除了小摊,再向前迈入一步就能看见河中央伫立的石雕——那是一只飘然欲飞的毕方鸟。顺着望去,对面的明火柔光仿佛是大师之作的一比一复刻。良辰美景,相信,只要你来自这里,就绝不会轻易离去。
从此处转过头再走上几步,是影影绰绰的河灯投放点。一簇一簇清亮的火苗在绽放的灯里羞羞地开,随着水流随心地游。无论站在哪里,眼前一幕都是古老城堡中色彩鲜亮的油画。而慢慢漂流的河中灯,连同这中央的毕方鸟石雕,也会是另一个历史里曲水流觞的佳话。登几步台阶,前面就不是一览无遗的大道了,一条条曲折的胡同像是一条打结的绳子四散开的支。
随便选一条胡同进去,驾轻就熟拐进冒着白气的小门,来到另一个世界。回头发现,这扇门不隐蔽,石头堆成的门槛很高很高,似是跨进了另外一个割裂的时空。阵阵的民谣音符就从这里钻出,短信、来电,通通静音不见,只余下袅袅的绕梁之声。宾至如归,相信,只要你来自这里,就绝不会轻易离去。
一个方方的小院,四角也坐落着隐在树荫里的石雕,静静地守护这一场早早准备的晚会。老化的石鼓皮发出沉闷的哼唧,和着噼里啪啦的篝火,睡在里间的灶台和柴堆边。布满老年斑的手,仍然不知疲倦地拨弄着上个世纪流传的歌谣。悠悠地躺在破了小洞的藤椅上,没人会打碎这一整块的时光。古乐、篝火、石灶……谁能说这不是沉默的闲聊?慢慢地摇着藤椅,空气中有历史氤氲的味道,缠着数千年的相思入鼻。红土沉香,相信,只要你来自这里,就绝不会轻易离去。
……
直到等来一声找不到出处的惊呼,烧亮了万家的灯火。
一座喷涌的火山像极了那记忆里的一隅小院,斑白的发、染泪痕的妆、半截的烟头,甚至摇篮里没有睁眼的他,都在这场绚烂的篝火里伴着歌谣沉睡,一觉不醒。大地的皮肤皲裂,仍然扯着喉咙嘶哑地叫唤;天空的双目失明,蒙上了不透一丝光亮的黑布。一切、一切,掩埋在厚厚的灰烬下面,先进的文明、肆意的畅想,在一场篝火晚会里交还给未知的自然。一整夜,悄无声息地、声嘶力竭地,溜走了。
……
“不过当个乐子听听,当真你可就不经逗喽。”
阿婆摆摆手,在庭院的葡萄架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一把长斑点的蒲扇。6岁的我涨红脸,不依不饶地求:“阿婆,讲完嘛,讲完嘛,我会睡不着觉的。”她懒懒地掀一掀眼皮子:“阿婆老喽,记不清喽。”
到16岁后,不管怎么“阿婆阿婆”地唤,她再没睁眼看我,更不肯续上没有尾巴的故事了。
而16岁的我,在连续3次梦到篝火后失眠。借着月光,在院子翻修地窖的坑里,有一角亮白的碎瓷片。挖出来,洗干净。
——上面有着陌生而熟悉的毕方鸟。
二
暑假,天空噼里啪啦甩了一场阵雨,我坐在寝室的窗边,把家里的钥匙从落尘已久的抽屉里拿出——父母在4岁那年被一场大火带走了,我从小和阿婆生活。考上B大考古系后,我又辅修了灾后重建的课程,没再回去过。
6年来,我仿佛游离于这个世界的表面。上课、交友、参赛、校招……我醉心的,不是有多少镶金镶玉的奖,而是赢得比赛后的城池。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一座城池的倾覆是如此容易,海啸、地震、战争、疾病……还有,火山爆发。可惜,史料的无数次组合里,独独没有火山灰和那只翩然欲飞的毕方鸟。大四时,我没忍住写了一篇有关的文章交给一位我认为可信的老师。杳无音信。心脏总是揪得很疼,就像是4岁那年被烟呛住的疼,过后却又像是入葬后的安静。
直至再次踏足这个院子的第一步,死寂6年的心脏倏忽地开始剧烈搏动。太阳把人置在烧烤架上撒调料,葡萄架有萎缩的葡萄藤和一层厚厚的积尘。我一眼扫去,脑子里又闪过火山灰。我想我真是疯了:归于此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相信,只要你来自这里,就绝不会轻易离去。”
而那片碎瓷片,还在阿婆房间里——我迈步走去。
……
出乎意料的,眼前6年不见的房间依然毫无一片灰尘——只是多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他告诉我他叫切尔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考古学家。他之所以在这里,只是因为阿婆曾经嘱托过他要多照顾照顾我,顺便取回阿爷送给他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什么,毕竟是耗费了6年青春也没能解出来的谜题——阳光下,那片碎瓷在他有些发灰的指甲下依然白得剔透,惹人好奇。
“噢,天哪,谁知道,有一个被阿婆深爱却又没有良心的女孩,6年也没回一次家呢?”我讨厌他说话时仿佛与生俱来的拿腔拿调,更不明白阿婆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的人来照顾我。他的头发明显是喷了一些看起来廉价的干发喷雾,即使这样也遮不住靠近他时一股发酵的油气;他的穿着就更不必多说,没有哪一个爷爷辈的老人会在酷夏穿上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冲锋衣,套一条棕榈色的七分裤——明显是熨烫过的,但总教人觉得有褶皱——一走起路来像是麻袋里带着鱼鳞的、活蹦乱跳的鱼;还有脸——一张模糊了年代的赔钱货。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凭一纸遗嘱买下了阿婆的房子,买下了我预备共度余生的碎瓷片,甚至,他决定因为6年来我对这里的不管不顾而让我搬出去住,住他的另一个大房子。
“噢,天哪,一个拥有独立经济能力的成年人难道无法自主地过上好日子吗?”庭院的门已经剥蚀了黑色战甲,露出令人心悸的暗血色斑痕。
站在院前的大道中央,四周每一条都不是我的路。我想远走高飞,想一脚踢飞那片瓷,想过海阔天空的人生,却又想起4岁那年无预兆的漫天的红,又想起6岁那年栩栩如生的反复的梦。“相信,只要你来自这里,就绝不会轻易离去。”
我要一个答案。
三
拖了6个月房租后,切尔托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忍住和我交谈的欲望并且默许我的久居了。
他是个奇怪的人,无事时就爱在地窖里来回踱步,下起雨来也要第一时间疏通庭院里的排水道。他对我阿婆保持着一种奇怪的敬意,牢记定时让我清扫阿婆的房间。他也喜欢日复一日地盯着瓷片上的毕方鸟看,且电话总是在通话中。上面的号码我大学时倒也眼熟。
生命在回归故土时雀跃狂欢。一只断线的风筝再飞回线轴,还算原来的那只风筝吗?庭院里千千万万的尘土问。我每天清扫熟悉的房间,并且坚持不懈地打扰切尔托先生,以争取看一眼那片碎瓷,就像是作为一个踏入陌生旅途的久居租客,雷打不动地交付房租,并换取房间门的钥匙。
……
不远处的红色灼烧起来,从山顶到山脚,就像是漫山遍野的成熟期荼蘼一层层地向下绽开。一片一片,开到荼蘼。天火焚城,上空一朵朵黑云慢慢压下,像是安抚摇篮里熟睡的襁褓;地上却有许多繁星点缀,折光的玉石、半燃的香烛,天为榻地为席,倒也不失为一桩佳话。大大小小的铃铛响着,却都不醒,于是一层覆被上去,全成了浑浊的琥珀。凑近些,那晚的篝火晚会还未曾结束。使劲奔跑到制高点,回头,一座城池,是发酵的泡芙。城中央毕方鸟石雕原本更像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此时此刻泣血哀鸣、飘然欲飞,却如同涅槃。
……
“噢,如果只是你已经失眠6个月了,那为什么不搬出去住呢?”翻来覆去地擦拭他那花了的镜片,切尔托先生明显不再对我的话感兴趣。
“不会的。”相信,只要你来自这里,就绝不会轻易离去。
“切尔托教授,请允许我参与您的发现。”
他的目光倏忽看向了我。我未曾移开目光。
漫长的5年、重复的对话后,他点头了。
四
又3年时光白驹过隙,我从未读懂时间,就如同我从未读懂这座城池。后山下掩埋着的文明如蛰伏的雄狮,一点点地从遥远的历史深处向阻隔千百年时空后的我们伸出他的利爪。
每一次斟酌着挖下一片土块,都像是站在一座城池的骨骼上动刀划伤他的血肉。3年来我已习惯耳边不大悦耳的犬吠和絮絮叨叨的嗡鸣声——不眠不休地雕琢着,我坚信,这将是一场最伟大的展览。
——它也的确是。
毕方鸟一夜间在火山灰的覆被前完成了涅槃,每一只都是威风凛凛的守卫者。在盘碟,在玉器,在华裳,在银饰……他们依然以精致高贵的姿态藐视着千百年后的文明。无与伦比的图案印刻着历史的浮尘下掩藏的骄傲。向下俯瞰,是大大小小的石室与街巷,是活在酣梦里无法叫醒的文明,是埋于灰尘下数以千年的宝藏——玉陶品、银质器、镶嵌画、湿壁画等等。而通过已逝先祖的骨骼和甚至活埋后的干尸,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起那一天大片红色荼蘼盛开的声音。
……
后来,这里成为遗产名录地址,取名伏尔甘。
我望着已经拆毁的庭院和挖空的后山,和切尔托教授一起离开了。
他说,我也算个半吊子苦工,能接着在这一行干下去,还有其他的城在等我。
又一个9年,时间如贼般掏空了切尔托先生的身子,却也将另外许多完整的“伏尔甘”归还于我。生命尽头,他躺在床上再也坐不起来的时候说,他曾想过把我从这一行推开的,没想到阿爷阿婆走了,我却钻进来,怎么也出不去了。
我又想起那一枚印着毕方鸟石雕的碎瓷,在那个月光清亮的夜晚,仿佛一把钥匙,举重若轻地打开一座城的门。一年一年地做下去,文明的废墟上创建着新的城邦,脚底埋藏的骨肉和血液,终有一天,会找到新的世纪里自己的归宿。要么沉沦,要么擦亮,一座城池究竟该不该就这样潜藏,并非全凭冥冥天意,还要依赖手掌的力量。
——我终于在月光下的废墟上,找到了你的痕迹。一如梦里,相信,只要我来自这里,就绝不会轻易离去。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四川大学学生 王紫莲(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