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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7月0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无痛巴士(散文)

谢栋斌(25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7月09日   07 版)

    故乡就像一辆老旧巴士,收取回忆制成的车票,载着异乡的游子,绕过一程又一程的夜。

    离乡愈远,巴士愈近;离乡愈近,巴士愈远。

    动身来湖北那日,我执拗地拒绝了父亲的转账。我认定那是施舍。两个男人,一个年近50,一个20来岁,在寒风中误解着彼此。风吹得他那双饱经风雨的寒腿不停地打颤,脸上依旧牙关紧咬,不肯在这不成器的儿子面前落了自己的威风。

    那是大年初五,记恨父亲的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离乡的列车,朝着未知的土地,虔诚地发着宏愿。而我那风中的父亲,仍旧抱着真诚的希冀,以求他的儿子,能做一名乡镇或县城的老师。

    离乡的日子辛苦,城市也并非繁花似锦。一个烦闷求生的人,在高楼大厦思考的,和在黄土遍地的村头思考的,是同样的问题。夜倒是相似,天地广阔,孑然一身,浩渺宇宙,以及一张小床之上的怎么都睡不够,又怎么都睡不着的我。

    自小到大,我并非一个有天分的人。上学时,我背书慢;考试时,我发挥差;就连工作生活,也总会上当受蒙骗。尽管如此,我却一直孜孜以求,盼着、渴着,以待天明会有好事发生。破天荒地,我竟意识到,无论我走到何处,渴盼着的,仍是希望有个好收成。

    无天分的笨鸟,却懒得扇动翅膀,未能饿死,已是幸运。

    家乡没有地铁,公交路线也少,在村口停放最多的,是农用车。我曾经学着绘本上的小孩,祈求父亲为家中添一辆小汽车。因镇子和村庄之间的距离,每次上街,都要走很久的路。后来是骑自行车,再后来是摩托车。时至今日,每个寒风凛冽的日子里,父亲都会骑着那辆不知从何处淘来的二手摩托车,载着我闯过泥泞混乱的小路,绕过山坡,拐进山坳,在僵硬的家门前停下。

    “冻吗?”他问。

    “不冷。”我说。

    旧巴士都喜欢走老路。

    奶奶死了。曾经一位前辈告诫我,应该用“故去”“仙逝”等字眼儿,以表敬重。我坚持用“死”这个词,不为别的,只为这老太太得到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评价。年华流逝了,她的生命将走到尽头,像是一头老兽,躲进熟悉的黑暗的林子,永远都不想再睁开那双疲惫困倦的眼睛。

    她累了,累得说话都没了声音。

    从学校赶回家的路上,我望着夏日的蓝天,和远处绵延不绝的山野。风不知从何处生起,经过车窗,逗弄了我的发丝一阵,又飞去别处。我描述过很多次这个过程,从情绪转折,到车程渐进,好像难过来得那么自然、那么热烈、那么汹涌,字越写越多,反倒显得假了。

    门帘拉起,我的脸借着黄昏,映照在家人的眼中。二姑看到我,眼中没有泪水,话语却无法连贯,哽咽,询问,进而抓住我的手,用那双布满老茧,自信可以抵抗任何事情的双手,表达着她的脆弱。

    那是一个孩子,面对母亲正在死去时,无能为力的表现。

    我强颜欢笑,坐在土炕边,看着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老人。她铺的床单被人换新,被罩、枕巾浆洗到发白,一头白得让人发慌的头发,梳得极整齐。一个老人,刻意地注意着自己的形象时,一切不言而喻。

    她凶猛地咳嗽,像是海啸拍击海岸,每隔几分钟,她就会咳一次,似乎想吐出胸中那一口毫不存在的浊气,竭尽全力,进而郁结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姑姑、叔伯们恐惧地叫喊,意图唤醒她的意识。

    我抓住她冰凉的手,一时间情绪复杂,活像一株攀在院墙上的杂草。她似有感触,睁眼看了看我,用尽力气,抓了抓我的手,笑笑,又一次闭了眼。那一瞬,我似从那笑中,读出些什么,有一种游戏结束时看到最后一件未完成装备的可惜,同时还有希望。人间还存着这样一个孩子,流着她的血,还未彻底长成,不像她的儿子女儿,已没了重塑的可能。这个孩子却不同,他还有着未来,有着不知在何处的未来。

    她安然地睡了,从此,这世上最后的一抹牵挂归零,她死了。

    我厌烦过她,如同厌烦秋日干枯的枝丫。她因年迈而干瘦丑陋的身体,不只一次撑着年幼怯懦的我前行。在她身上,我一次次找寻着丑陋的证据,比如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指缝中乌黑的尘垢,总也挺不直的脊背,以及皱皱巴巴还喜欢骂人的嘴。

    纸钱在火堆中燃烧的那一刻,有些后悔。年幼的时候,不该老惦记她小夹包里的零钱,也不该在她吵了睡眠之后大喊大叫,更不该在爷爷不在之后回去的那么少。人间,总是见一面,便少一面。每次郑而重之的相逢,何尝不是一种离别?

    巴士还没到站。

    离开熟悉的地方,会让人无措,甚至害怕。陌生环境的恐惧感一直伴随着我,过去那恐惧感来自外地,现今,来自家乡。

    离乡后,家乡的一切变得虚幻,如同在家乡时,看着一个个熟悉又不熟知的地名一般。耳朵成了家乡传递情绪的第一感官,其他四感在这时候全部消解,不复存在。因此,每用一次耳朵,家乡就愈遥远。

    有一段时间,我十分厌烦“城市文学”这个概念,类型化大多导致文学流俗,甚至走向没落。正如伟大的思想,从不挑选贵族的脑袋,流浪汉也能成为思想史上的伟人。

    像是家乡,越是回想,越是无聊。

    少年时,我曾花了许许多多个黄昏,用于背诵默写。得益于我的愚笨,每当考试过后,记忆中那些诗句都会消散,达成“还给老师”的结局。不过我清晰地记得,那些黄昏,我坐在草地,仰望蓝天白云,周身是风声、虫鸣。一种难以预想的安宁贯穿了我的躯体,躺下时,青草轻扎皮肤,风声渐隐,短梦无忧。那一瞬,胜过无数个背诵古诗的课堂,胜过无数个在众人面前卖弄学识的饭桌。

    为自己这愚笨,我曾想出个完美的理由。好比登山,汗如雨下,累如野犬,抵达峰顶之时,有人会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则不同,倚着山石,灌几口水,擦擦嘴,只想表达当下真实的情绪:我竟然真爬上来了!

    他人经验的复制,称不上才华。经验借由书本,经历过漫长岁月,磨砺,打捞,碾碎,最后化为养料,在山顶时,你可以无声无息地望着那落日,心中的纸笔挥动,写下几句真情实感,便够了。

    翻书声太吵,写字人太少。

    生和死的事,是写不完的。像山里的野草,一年一年地长,一年一年地枯,山总在那儿。山不在乎野草怎么长,山在乎什么呢?没人登山,人人都想借飞机飞上去。高高地俯瞰,还要说上一声:不过如此。

    巴士走错路了,下一个街角是正轨。

    父亲从不妥协,只是忧心他的孩子。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他在人间还有个未长成的树苗,尽管他尽心尽力地灌着养料,还是长得七拧八歪。好多次,他都想挥起铁锹,一铲了之。可到底还是有了感情,只得一边浇水,一边劝诫:我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听我的,回来考试,结婚,一切就……

    我只想喝可乐,或者海之言,总之不再想喝水了。

    这答案他并不想要,自然也就没了后续。家乡和我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评价标准,价值体系,现今一切时髦的词都用上,就为了这一句:一片土地,养不出两种皮肤的人。

    父亲和我一样,喜欢死这个字,尤其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比如骂我不争气:你奶奶死了,你还这个样子,对得起你奶奶吗?

    我只看到那个男人,声音越来越大,气势却越来越弱。到后来,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不知想些什么。渐渐地,院子里安静了,偌大的房间中,两个男人静默无言,呆呆地看着两个老人家活着时拍的照片,怔怔出神。

    我向来不喜拍照,认定重要的记忆不需要片刻保存,会持久地保留在脑海中。我仍能记起老房子中的一个夜里,我缩在这个老妇人的怀里,听她讲着一则引人入胜的民间传说——放羊娃和狼的故事。她枯瘦粗糙的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的脑袋缩在她的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梦里,她笑着喊我的名字,手里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水泥筑成的台阶。我叫了声奶奶,她没回应,我接着叫,她还是不回应,我朝着她大声地喊,梦却醒了。我抓着被角,看着陌生的房间,整个人瘫在床上,许久,才发觉自己在湖北的出租屋里。

    她的神情,说话的语气,骂我时的话,脸上的褶皱,我都一清二楚。即便没有相片,我还是能清楚地记起她的样子。每次乘坐巴士,我总会想起她,那个偏爱我的老太太,现在一句话都舍不得跟我讲的老太太。

    她走之后,我就很想要一个妈妈。

    老房子塌了,连带着我们一家过去的痕迹,一同被埋没在废墟之中。

    兜兜转转,我竟觉得,在湖北的日子没甚好讲。不过是为了活着,拼命打工,以求认同。生产资料禁锢了人类的自由,这自由的出口想必不会有。如此,便可理解,为何悲剧如此摄人心魄,因着这人生本就充斥着悲剧。思想来自于何处,不是一个头顶高帽的富裕脑壳,而是永远觉察自己无知与贫穷的流浪脑壳。

    这脑壳不敢高声语,只得低声唱。吟诵着莫名的音符,歌咏着永不现世的乐土。天地广阔,宇宙浩瀚,沧海难取一粟,而大地的行者,天空的使徒,卑琐的见证者,在一次次离乡的路上,眺望星野,如同眺望深渊。

    好多事都差了原因,少了结果。差便差了,少便少了,人生本是不圆满。

    想来我还是坚持她是死了,不是逝去,不是故去,亦不是离世。作为一个女人,近90年的人生,她虔诚地为子孙后代祷告过、操劳过、揪心过,然后回到了那个嘈杂的夜晚,她终于不需要身份,不需要是谁的奶奶,不需要是谁的母亲,不需要是谁的妻子,只需要是她,是自己,是一个寿命到达终点的生命体,可以坦然地死去。

    谁不想这样呢?谁又能一直如此呢?

    巴士即将到站,亲爱的旅客,异乡的旅程还未结束,期待与您的下次相聚。好的再见,好的,再见。这不会是终点的,永远不会。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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