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总是这样,不经意间,会突然想起他,可他在我脑海里早已模糊成了影子,我再也触碰不到他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那片海的边缘,也是没有风的深夜。多年以后,当我再想起他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确凿的证据,我才能想起,这样的一个人,不是我早年混沌的噩梦,而是真真切切,在我生命中留下过印记的人。我甚至低估了他带给我的影响,也似乎是不相信,原来一个人,真的能改变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这场生命转向的威力如此之大,不经意间,绵延了过去的这么多年。
“你还想他吗?”
不想了吧,太久了。
“但你的眼里有眼泪。”
我没注意,我都忘了,上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发生在昨天。
“给。”
谢谢你,其实眼泪不用擦,风会吹干它。这个纸的香味很特别,淡淡的栀子香中,又藏着浅浅的桂花香,很像他身上的味道,我至今都不知道,他身上的香味来自什么,或是用了什么香水,又或者,那种气味是他与生俱来的,就像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无法被替代一样。
“你的眼泪还在流,要不要休息会儿?”
没关系,我习惯了,无论什么时候想到这些,抑或是在任何场合提到他,都会是这个样子。你能看到的眼泪,只是冰山的一角,更多的眼泪,都流进了我的心里,心满了,所以才从眼眶溢了出来。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带给我的回忆汹涌,磅礴,这些眼泪又算得了什么。
“还记得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吗?”
海边,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海边,就像最后一次离别,也是在海边。我记得那是同一片海,可他不这样认为,他说那片海,从我们第一次遇见时,就在发生改变,就像他和我,从第一次认识,就已注定,要走上分离的结局。海,已经不是那片海了,起初我并不理解,他为何如此评判那片海,因为他总喜欢这样,故作深奥地讲话。直到后来的某天深夜,我从一次梦中恍然醒来,我才明白,也认同了他当年说过的话。海,已经不是那片海了。而此时,他已经从我的身边悄然离开。
说了这么多,我想,我的回忆终于回到了正轨,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那个在我的记忆里,只活成一张影子的他,那些被时间浓缩的骨头,终于伸展开来,往事凝固的血液,也再次流动起来。嘴唇,鼻梁,终于有了形状,我最无法忘却的那双眼睛,依旧如当年深情。他没有变,他没有变成那片善变的海,还如同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他孤独地站在海的边缘,他当时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同样孤独的我。直到一场雨,更为孤独地笼罩了我们,我们在雨中看到了彼此,也在雨中忘记了彼此。
那场雨来得如此突然,就像后来的分别,都让我措手不及。涨潮的海水,已经拍到了他的脚踝,他还是无动于衷地站着,突如其来的雨,也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像一块海的礁石,世代生长在那里,只有海水的侵蚀,才能一点点带走他,其余的,都无法使他移动半步。
可最终,他还是回了头,看到了在背后站着的、撑着黑色雨伞的我。急促的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模糊着视线,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朝我走来。他总是这样奇怪,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我的伞下,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依旧凝视着那片海,只剩下海浪声的海,淹没在无边的夜。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他。眼睛,我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双眼睛,我的雨伞帮他挡住了雨水,却还有液体从他的脸颊流下,那是泪水,似乎比我的泪水还要多。
我有些局促,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他需不需要安慰,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如此沉重,就像他凹陷的眼窝,眼眸深邃空旷,双层的眼皮之间,还能看出两道细纹,抑或是岁月的痕迹,时间的年轮,它们雕刻了他,也成就了他,这双无法被替代的眼睛,开始了本不该开始的一切。
“我们去喝一杯吧。”你可能无法想到,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像是在招呼老朋友,久别重逢一般。我起初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会向我发出喝一杯的邀请。沉默最终替我作了回应,雨停了,收了伞,我跟在他的身后,朝着海边的酒馆走去。
一进门,服务员朝他点了点头,又朝他示意了角落的位置,显然他是这里的老顾客。我随他在位置上坐下,巨大的落地窗,一望无际的海,这里的确是个喝酒的好位置。服务员走了过来,“您好,您要喝点什么呢?”“咖啡,不要糖。”或许服务员第一次见到,在凌晨三点还要点咖啡的顾客,服务员迟钝了一下。“要不要给您加点牛奶,但是会比拿铁的口味淡一点。”我点了点头,心里似乎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地方,原来服务员可以这么细心。
“这个时间,还喝咖啡,对胃不好。”他说。暖黄色的光打在他脸上,脖子处的阴影使得棱角更为分明,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咖啡还好,习惯了,喝酒岂不是更伤胃。”我回了他,同时也反驳了他,甚至服务员都没有问他要喝什么,我就默认为他要喝酒。他愣了一下,眉头有了一丝跳动,瞳孔瞬间凝聚后又散开,他笑了笑,声音格外好听。
这时,服务员将咖啡端了过来,那不是普通的咖啡杯,而是小型保温杯,却又和咖啡杯的外形相似,既有艺术,又能在深夜保持温度。短短的几分钟,我被这间海边小店,惊讶了两次,环顾了下四周,也没看到店名是什么。服务员将一杯白开水放到他面前,这是我没能想到的,一杯白开水,还冒着热气,看着我的尴尬,他又一次笑了起来。
我出了一身汗,右手按着腹部,他察觉出了异样,问我怎么了,“胃疼,老毛病。”他皱着眉,似乎在责怪自己的一语成谶。他抽了几张纸,递了过来,我并没有看到他的举动,因为这一阵的疼痛似乎有些强烈,汗也流得越来越多。我只是觉得失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一点也不庄重,我比想象中还要在乎自己的形象。他起身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替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是我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有点淡淡的栀子花香,又带有些桂花香。我似乎是好些了,整了整衣服,重新端坐起来。此时,他将水杯推过来,又将我的咖啡拿到他面前,然后一饮而尽,他没说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我,喝水。我端起了水杯,微微发烫,喝了一小口,只觉得和平时的开水不同,清甜,淡香,浑厚,一如坐在我面前的他,让人捉摸不透。
那杯咖啡,似乎是掺了酒的,喝完后,他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说着笑着,原来,除了他的眼睛,我更喜欢他的笑,总觉得带着些纯真,一种不添加任何杂质的喜悦,我从未拥有过这样的喜悦。我静静地听他讲着,天南海北,深山远海,他去过很多地方,不像我,从出生到现在,都在有限的时空里循环。
“你一定要多去走走。”当他讲着兴致正高的时候,就会对我说上一句。我看着他的眼睛,如此热烈赤诚。他滔滔不绝讲着,我听进去得很少,只是在想着,在过去的时光中,从出生,长大,求学,工作,有什么让我记忆犹新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却一无所获。我有些难过,巨大的空洞感席卷而来,我找不到我在这个世界上,存留过的证据,仿佛一阵风就能将我带走,一场雨就能将我冲刷,一场雪就能将我掩埋,偌大的世界,我成了一种虚无。
“走,我们去吃个饭吧。”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看到海岸线上升起的朝阳,海面沸腾了一夜,此时终于平静下来,任由阳光垂泄。我似乎接受了他讲话的方式,很多时候明明是询问,却又像是决定好的通知,即便让我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却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邀约。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我结了账,不过几十块钱,他有些意外,坚决要把钱给我,可是却发现没带手机,我不知道没有手机的他,是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活的,可又想到他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便又觉得没什么。
“还记得那天早饭吃了什么吗?”
面,他喜欢吃面。吃面的时候,他放了很多辣椒,他说吃面必须要放辣椒,这样吃着才香。他往我的碗里也放了两勺辣椒,看他大口大口吃面,我也觉得很香,但迟迟没动筷子。他突然停下,看着我,我看着他吃面的样子,突然想到小时候,玩饿了回家后,狼吞虎咽地吃饭,便不自觉笑了起来。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拍了下脑门,然后跑出面馆,四五分钟后,他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盒豆浆,热的,还有两个茶叶蛋,也是热的。瞧我这记性,忘了你的胃不好,说着就将豆浆放到我面前,插上了管子,又将那两个茶叶蛋剥好,放到了旁边的碟子上,然后又大口吃起了面。
“你终于笑了,聊起这些时,你也变得开心起来。”
你只看到了表面,如果你能听完我接下来说的,你不会认为我是开心的。
“那天,又发生了其他事情吗?”
在海边的那间酒馆,是我结了账,吃饭也是如此,我们在酒馆消费了96元,吃饭花了24元,一共消费120元,因为手机支付方便,你也知道,一共没多少钱,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非要把钱给我,他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了我,一共150元,我不要,可又执拗不过,最终收下了。
“我觉得还好啊,你是觉得哪里让你不开心了?”
我觉得,我们在完成某种交易。我没觉得花钱吃饭有什么,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他却偏偏要把钱给我,整个过程结束,不仅钱是他花的,他还多给了我30元,这让我非常不舒服。我觉得我成了他的某种附属品,付钱买单的行为,让他成为所有事情的主导者,他是高高在上的那个,而我,只能依附于他,那一刻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而像是一个可供交易的,商品而已。
“会不会是你太敏感,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不,不是这样的。面对金钱,每个人都是敏感,当所有人都具备敏感性时,那敏感就不再是个例,也不值得奇怪。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更不想做被金钱驱使的人。可是,他偏偏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他用金钱收买了我,连带着我的时间,我的情感,原本我的一切,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品质,都被他买了去,我觉得自己很痛苦,那种即将失去自我的痛苦,开始由内到外,在我的身体里蔓延。
“你这样想,倒也可以接受,那后来,你是怎么解决的?”
你真的好天真,竟然还想着问后来,世界上的人和事,并不是事事都有结果,也不是人人都有后来。就像我和他,就到那里了。
“你在说谎。”
我不会说谎。
“你说得没错,你确实不会说谎。”
你又在开我的玩笑。
“我相信你没说谎,但是我不相信你说的是全部的实情,你在隐瞒什么。”
都这么久了,这杯水还那么烫。
“所以,你承认了。”
我绕开了故事的高潮,直接告诉了你故事的结尾。
“大家听故事都是听高潮,你倒好,直接到了结尾。”
我觉得结尾才是故事的意义,不是吗?很多时候,很多的事情,我们好像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持,总是被迫开始了一段故事,就像我和他,我至今都不明白,我们为何会认识。如果那天他没有去海边,抑或是我没有去海边,如果那天天空没有下雨,又或者他自己带了伞,如果一开始可以主动选择,他就不会躲进我的伞里,更不会痴迷于那片海。
“说说吧,你知道的,我很想听。”
这水终于可以喝了,竟然等那么久。
“讲讲吧,后来呢?”
后来,我逼迫自己变得异常忙碌,似乎只有这样,我才没有工夫去想这些事。可是,你也许不知道,夜有多可怕,无尽的深夜,每当夜幕降临,就开始蚕食我的身体,你看,我的灵魂都被吃掉了一半。我实在忍不下去,于是拿着当初他给我的150元,再次回到了当初见他的那片海的边缘。
“你应该没有见到他吧?”
你是不是一直都没在听我讲话?
“怎么可能,不然为什么会一直追问你呢?”
那你可真是太不认真了。我说过,他就像海里的一块礁石,世代长在那里,他一定会在那里。而且,你知道的,我说过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操控我们,所以他必须出现在那里,而我也必须要去找他。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你是困了吗?
“没事,习惯了,你应该也能理解,就像你讲不下去你的故事,我有时候也听不下去,没有好的办法,机制决定了我必须专业,就像你说的,无形的力量在替我们作选择。”
看看远处吧,别太累,你看,只有那些白色的浪花,才敢在夜里喧嚣,翻滚着朝前,因为海底的深渊就是它们的底气,黑夜总会畏惧这些。
(未完待续)
编辑:曹竞 范雪 梅从政
西北大学学生 岳贤龙(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