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白天母亲电话惦念,又或许是今夜窗外雨声惊扰,本就睡眠轻浅的我,被梦境悄然带回了故乡老宅,梦里的一切太过于真切,仿佛只身穿越到了儿时,醒来也不觉是一场虚梦。
农历五月的江南,梅雨淅淅沥沥,沿着溪流的深巷,紧挨着十几户人家,都是一色的青砖灰瓦平房,我家便在其中。由于地势偏高,站在我家院里,能够平视低处邻居家的烟囱。正值黄昏,烟囱里冒着缕缕炊烟,和溪边升腾起的浓浓雾气渐渐融为一体,在高低错落的青砖灰瓦映衬下,已然一幅天然水墨画卷。梦里的老宅,还是儿时的模样。院子的西边有一棵大李树,密实的李子把树枝都压得直不起腰来,果子又大又红,让人不由垂涎三尺。东南角是一簇一人多高的栀子花,开了足有上千朵,每朵有小孩手掌那么大,乳白色的花瓣上沾满了细细的水珠,晶莹剔透,邻居们经常来采摘几朵给家里的姑娘扎在头上。
我家没有院墙,但私密性还不错,因为四周都长满了两米来高的“美人蕉”,它叶子很大,花期很长,从春天可以一直开到秋天。花的颜色也非常鲜艳,有红的、黄的,还有粉的。儿时的我对花儿是否好看似乎并不在意,但对花儿好不好吃却印象深刻。我经常会把娇艳的花朵采摘下来,从花朵底部吸食香甜可口的花蜜,这也是我儿时为数不多的“零食”。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有一棵受伤后会冒乳白色汁液的树,后来才知道他叫“构乳树”。夏天的时候,树上会吸引很多彩色甲虫和天牛,那时我会经常爬树抓上几只,放在短裤腰线上,然后把短裤松紧带往下一翻,就形成了一个细长的腰包,虫子在里面怎么也逃不出来。回到家中,用母亲缝衣服的线绑着甲虫的脖子,另一头绑个小石块,它可以飞,但飞不远。
过年时大门上贴的春联,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被风吹雨淋得残缺不全,颜色也从当初的鲜红变成了浅红,甚至有点发白,破损处还会露出往年的春联残片,纸虽早已风化,但墨迹依旧清晰可见。对联是我父亲写的,那时十里八乡的春联都是出自他手。临近年关,邻居们会陆陆续续把裁好的红纸拿到我家,对于这种义务劳动,父亲总是乐此不疲,经常喊我用砚台磨墨,他便翻开他那发黄的《古今春联集锦》挑选春联的内容。小时候的记忆中,邻里关系非常和睦,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根本不用通知,大家都会第一时间赶去帮忙。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远亲不如近邻”。我印象中比较深刻的是,谁家做了好吃的,比如清明时做了青团,平日包了饺子,端午裹了粽子,或是过年做了米果糖,都会拿着盘子给四邻八舍端上一些。母亲经常说“亲戚亲戚,越走越亲”,邻居也是一样,几十年的老邻居和亲人没有什么两样。现如今,我搬到了城里居住,母亲跟我生活过一段时间,感觉她最不适应的就是城里的邻里关系。用母亲的话讲“城里楼上楼下见面都不打招呼,有的住了几年都不知道姓什么”。
屋檐下,是一盏拖着长长尾巴(电线)的白炽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昏黄的光芒。开关还是那种拉线式的,只听见“啪嗒”一声,灯就突然熄灭了。紧跟着是母亲的声音:“这天还没暗透就开灯,电费不要钱啊”,还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门前窗台上摆着历年端午节保留下来的那一捆捆艾叶。用铁丝固定在窗户上,已经干枯成青褐色,但母亲依旧不舍得丢弃。问其原因,母亲说:一来可以防蚊;二来热天身上长痱子,用这个煮水洗澡可以立竿见影。母亲没念过多少书,但我相信她说的都是对的——如果没效果,早被人们遗弃了。我始终认为民间习俗是千百年来文明的缩影,是生活实践的提炼与升华。
走进屋内,里面空间不大,但很精致,墙上刷得雪白。那个时候南方不兴在屋里贴瓷砖,因为上半年南风天会回潮,瓷砖上估计会凝结很多水珠。厅下(客厅)靠着中堂的地方放着一张条几,约莫一米五高、两米长、四十公分宽的样子。条几正中摆着一面方方正正的木框镜子(有的家里会放置已故长辈的陶瓷画像),镜子前是一个香炉,两边还放着一对烛台。逢年过节全家团圆的时候都会焚香点烛,先敬“天地君师亲”。条几正前方摆着一张大八仙桌,平时不用,就推到条几下方,因为日常自家人吃饭用不上这么大的桌子,一般都是家里请客,或过年过节才会用到。厅下东边是一组茶几,配两张红木框的藤椅,那是当时比较洋气的家具之一,母亲每天都会把它们擦得一尘不染。一般家里来的客人才会坐那儿,茶几上还会摆上装满零食的盒子。也正因为此,小时候除了盼过年,也盼家里来客人。
除了厅下,家里还有两间卧室和一间后堂。父母住前屋,我和弟弟妹妹住后屋。父母的房间里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外机盖是橘红色的,灰色屏幕往外凸起,顶上有两根长长的天线,换个台还需要用手转动上面的旋钮。父母一般只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或者喜欢的连续剧,而我们兄妹则喜欢《聪明的一休》《非凡的公主希瑞》等动画片。这台电视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后来家里换了彩电,母亲把它卖了20元,我还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家电除了这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台钻石牌落地风扇,平时也不怎么舍得用,天凉快就拆卸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到了夏天再拿出来重新组装,一家人睡在院子里一起吹。
在我和弟弟妹妹的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和一张书桌,桌上有一张台灯,能够夹在桌子边缘的那种,15瓦的灯泡,坏了还可以拆换。窗户对面摆着两组红漆柜子,上面还画着花鸟图案,据说那是母亲的嫁妆。柜子上层可以挂衣服,中间有两个抽屉,用来放些袜子之类的小物件,下层空间比较宽整,可以放一些被褥之类的大的物件。房间里最有特色的还属放在我和弟弟床尾的一对红褐色的大缸,估摸着有一米来高,一个用来盛米,一个用来装糠。有一次,母亲忙不过来,让我帮忙淘米煮饭,正巧缸里米不多了,使劲伸手也舀不着,于是搬来凳子,把头装进缸里,最后米是够着了,头和肩膀却被卡在缸里了,好半天才被弄出来。
没有阴影的童年是不完整的童年。小时候最怕一个人待在家里,因为后堂屋摆着奶奶的寿料,俗称棺材。那时候总想不通,为什么人活得好好的,就要准备棺材,那时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去后堂。奶奶的棺材用两张条凳垫着,上面盖着一张红布,非常显眼。记得小时候做的噩梦,大多也与棺材有关,半夜吓醒后就把身体向弟弟靠拢。那时我晚上也几乎不敢喝水,因为怕半夜上厕所,偶尔一次也会把弟弟喊醒陪我一起,那是我和弟弟的约定。初三开始,学校有了晚自习,晚上九点半下课。那时我不反感晚上上课,但害怕回家的那段小路,两条必经之路上要经过一个大坟堆,每次路过,我都会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有时还会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现在想想,没有了恐惧与害怕,倒是给童年增添了几分趣意。
浅浅一梦,把我带回到了那段童真岁月,但童年记忆却远不止于此,可谓“一梦难尽”,梦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醒来便勾起我对儿时的大段回顾。纸笔有尽,童真无限,埋在内心深处的那段童年时光,值得一生珍藏。
责任编辑:谢宛霏
王海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