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了。
在这崇山峻岭之地,太阳虽已越过地平线,可还未显现身形,它还在东山背后,走过山脚,路过山腰,正爬向山顶。那黛绿的山尖,渐渐染上金黄,这像极了一位王后的加冕仪式,圣洁而隆重。
树木在我眼前飞驰而过,路边的一些村庄也与我渐行渐远,我感到有一些眩晕,脑子里很乱,但我很清醒,清醒到我是那样的恐惧,那样的害怕,那样的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而我,只是在梦里,还没有醒来。
一道金光射向我的眼睛,我被晃得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我看见驾驶座上的哥哥将头顶的隔板拉了下来,挡住了一些刺眼的光。我的头顶也有一块隔板,我动了动身子,手已微微抬起来,但终究没有将隔板拉下。
夜晚的薄雾已经完全消散,阳光已经爬得比山还高了。副驾驶上的人静静地坐着,一路上不言,也不语,只是看着前方。
我在高速公路上看了一场日出,光芒四射,照耀天地,也照亮我的目光所及,它好像在默默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如我所愿。
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早上7点了,父亲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们。他憔悴了,才两天不见,他就苍老了不少。
我好想哭,但是鼻头再酸,我也忍住了。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不哭。父亲也需要我,我不能哭。
本来安排在早上8点半的手术,被临时改到了下午。母亲的情况,虽然手术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也是极其凶险的,一不小心可能以后就说不了话了。
病房里,母亲坐在床上看手机。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康健,可我们都知道,她的身体里潜藏着病魔。哥哥、舅舅、姑姑,他们都关心着母亲的病情。母亲心态很好,宽慰着大家,让大家都不要担心,没什么事。
父亲在外面接电话。
母亲病了,本也没告诉什么人,只有家里人知道,但亲戚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给父亲打电话问候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我看着母亲这儿有人说话,想出去走走,却在转角处看见父亲一边打电话,一边抹眼泪的场景。他背对着我,也没看见我,打完电话也没有回头,走进了厕所。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无声地滚落。强忍着抽泣,我感觉自己好像哽住了,喉咙哽住了,心也哽住了。
我不敢在外面待太久,用尽全身力气整理好情绪,回到病房。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在病房了。他在我们面前,像山一样。
11点多的时候,母亲催着我们去吃饭,她因为要手术,下午不能进食。我本也是不饿的,但我依旧跟着大家一起去了。有些时候,即使不饿,也不能表现出来,特别是在一群看起来都很坚强,实则都很脆弱的人面前。
时间很快,下午2点15分,我陪着母亲在电梯口等专梯,专梯里面不能有太多家属,除了我,他们都坐客梯先下去了。在等电梯的时候,母亲笑着对我说,这段时间你爸一有电话就出了病房才接,然后就在这儿一个人悄悄抹眼泪,还要去厕所待半天才回来,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压下心里的酸涩,也对母亲笑了笑。
看呐,其实大家都知道,彼此都知道,但彼此都从不拆穿。这层透明的外壳,每个人都假装看不见里面,因为大家都知道,“视而不见”就是最好的;这层坚硬的外壳,每个人都在保护它,因为大家都知道,一碰就会碎,而它不能碎,一旦碎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我坐着,时不时看向手术室,耳朵也竖起来,生怕错过医生喊家属的时候。我的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膝盖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正在啃着粽子。粽子啊,我前几天也吃了,只是今年的粽子,放了再多的糖,也不甜。
母亲的病很突然。那天我放暑假回来,家里做了很多好吃的,大家都很高兴,我们还约好端午节去姑姑家包粽子吃。我很早就想学包粽子了,只是每年家里的粽子基本上都是在外面买的,也没这个机会。晚上家里来了客人,父亲他们在一起打牌,我也看不懂这个牌,长得奇奇怪怪的,母亲倒是会一点点,就坐在父亲身旁。说来或许也是一种幸运,母亲坐在一旁,无意间摸了摸脖子,突然摸到了一个大疙瘩,又摸了摸,还摸到一些小的。她让父亲也摸了摸,确实是有几个疙瘩。父亲当即就觉得不对劲,第二天一早,就带母亲去了医院。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哥哥在厨房做饭,他告诉我,母亲去医院检查了,可能是癌症。我当时是什么反应?看着哥哥,不敢相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恶性肿瘤。市里的医院检查了半天,一个又一个医生按了按母亲脖子上的疙瘩,又看了片子,有医生说,从医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种情况。这让父亲意识到,情况怕是很严重。父亲把片子拍照发给家里一个专门研究这方面病症的亲戚,他告诉父亲应该是甲状腺癌,而且多半是恶化了,要做手术。
那天下午,我们在姑姑家吃了粽子,我终究是没学成包粽子,心里实在是沉重,甚至连吃进嘴里的粽子,都是没什么味道的,哪怕放了糖,也如同嚼蜡一般。我那样爱吃粽子,可那天,吃了两个便再吃不下了。
第二天,父亲一早带着母亲去了州中心医院检查,我跟哥哥没去。在州里,我们也没什么亲戚,去了也没地方住,父亲说,母亲去了还要检查几天,而且母亲检查出来高血压,高得可怕,已经到了三级高血压,降血压还要降几天,没那么快手术,我们等手术那天再过去。
那天,我一个人去了白云寺,一步一步从山下走上去。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熏陶着我、告诉着我,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当我跪在佛前无声乞求的时候,我知道,在亲情面前,在生死面前,我啊,原来也是唯心的。我祈求神佛保佑,保佑母亲手术成功,保佑我的家人都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整整4个小时,我们等得坐了又站,站了又坐,来来回回地走,时时刻刻地望,手术室门前都没多少人了,母亲终于出来了。她脖子一圈都包着白色的医用纱布,里面还导出来两根管子,管里面有血。
盼盼盼,终于把你给盼出来了。父亲一面笑,一面又在擦眼睛。那恐怕是父亲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没忍住,露出了脆弱的一面。母亲说不了话,但眼角的泪珠,把什么都说了。
病房里,大家轮流跟母亲说着话,手术刚结束,麻药没过,但两个小时以内,母亲必须保持清醒的意识,不能睡过去。在这18层的病房里,晚霞悄无声息地出现,离我们是那样近。我站在病床旁,凑近母亲低语,这学期的考试成绩都出来了,我考得还可以;我前段时间参加了一个比赛,昨天出结果了,我还得了奖……母亲欣慰地笑了,冲我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大家跟母亲说话,我抬头看向窗外的缤纷。在晚霞消散之前,我向它许愿,希望它告诉朝阳,明天能路过这间病房,给我一点力量,希望它能将我的心愿再次带给神明,让母亲早日康复。
责任编辑:谢宛霏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学生 周倩(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