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习惯用立夏标记春天的终止,夏日的发端。而在具体的生活中,“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连日雨水,今日放晴,推开窗,窗外鸟声疏廓,蝉声聒噪,始觉夏意已深。
有关夏天的记忆始于蝉鸣,阳光愈烈,蝉鸣愈响,好像蝉无烈日蝉声便不酣。那时候,我住在乡下,屋前种了几株橘树和梨树,不远处还有大片大片的竹林。夏天一到,万物并秀,蓬勃繁茂。真如《红楼梦》中所写“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
庄稼人在田地里尽情挥洒汗水,年少的我尚不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只顾着满世界扑蜻蜓。拿一把大大的竹扫帚,瞄准蜻蜓降落的地方,屏息凝神,悄悄靠近,用上7岁孩童所有的耐心,仿佛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瞄准、靠近、用力一扑,抓到了!不知哪只蜻蜓那样笨拙,落入了我的陷阱。来不及高兴,外婆的声音从屋里悠悠传来:快别疯了!进来吃茶。我捏着蜻蜓透明的翅膀,小心翼翼地关进屋子里。外婆的话还在耳边晃悠:快去洗手,看你一脑门子汗,大热天在外头窜来窜去的……外婆的话怎么也说不完,细细碎碎,跟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散落在房前屋后。
吃午饭前,会先吃茶。说是吃茶,其实也就是吃点零嘴先充饥,夏日白昼漫长,农人劳作一上午,离午饭又还早着,就先吃茶,歇歇脚,聊聊天。外公也来吃茶了,我和他炫耀我抓的蜻蜓,他连连摇头,让我放走。我当然不答应,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抓来的,不愿这么轻易放走。外公耐心向我解释:蜻蜓是益虫,能吃很多蚊子。乡下的夜晚,蚊虫总是多。后来到底还是放走了,等我向小表姐也炫耀完,我们打开窗户让它远走高飞了。它还会飞回来吗?我眼巴巴地看着它飞远,心中怅然若失。
夏日的午后是热闹的,绿叶流金,热热的空气席卷肺腑,蝉声阵阵,仍是不死不休的架势。屋内光线暗,小表姐搬出一张高凳子,一张矮凳子,矮的自己坐,高的用来当桌子。她在写暑假作业,一笔一画,在无尽的喧闹中安静认真。而我呢?看了一会儿书,就被墙角的蚂蚁吸引了,看它们小小的身影来来回回忙碌,它们在忙什么呢?世界之于它们,是不是就是这块墙角呢?我恶作剧地用小表姐的橡皮擦挡住一只前进的蚂蚁,看它急得团团转,再吹一口气,它的世界就天翻地覆了。我想,在它眼里,一块橡皮擦不亚于一座大山,我吹的气该是一阵龙卷风,而我本身,成了掌控这只蚂蚁的神。那么在更高更远的地方,也会有这样的神吗?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不是也只是一块小小的墙角呢?我的思绪飘得很远,看到仍匍匐在大地上劳作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蚂蚁般忙忙碌碌。远处的山脉,层层叠叠翻滚着绿意。在我们这里,很少有孤零零的山,大多数成群结队,连成一片,团团环绕村子,沉默着守护这片土地。
不知道日头是从哪两座山头涌现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升上天空。总之,这日头真好。小表姐在屋檐下写作业,外婆在楼顶,趁着好日头,晒完谷子晒花生。日光均匀地洒满谷子花生,空气里漫溢着收获的味道,这味道在日光下蒸腾散发,馨香的是谷子,清甜的是花生。好多年了,我一直记得这个味道。太公在树下做竹扫帚,把竹苗上的叶子一点一点摘掉,他不慌不忙,反正也不急,夏天长着呢。竹叶很快铺满地面,人踩在上头,窸窣有声,很是悦耳。日光透过竹叶映在地面上,细细碎碎的,像极了我吃饼干时掉一地的饼干屑。
该睡午觉了。屋子远离日光,我们睡在竹席上,有沁人的凉。外婆说,快睡吧,醒来就可以吃西瓜了。于是,整个村庄陷入了长长久久的宁静,不安宁的只有蝉声。在漫无边际的蝉声中,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变得广阔又深邃,很快,我们都会睡去。一想到那个泡在水缸里的西瓜,我的心里就泛起毛茸茸的喜悦,连做梦都带着西瓜的甘甜。恍惚间像是躲进了时间缝隙,梦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我沉入梦境深处,时间惊风飘过,唯独我留在原地,岁月似乎无限绵长。外婆的声音遥远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世界像朦胧的剪影,悄无声息地围上来。醒来,像是睡了一整个夏天。我恍惚了一下,遂一骨碌爬下床来,心中怀着隐隐的雀跃,是的,要吃西瓜了!
外婆把西瓜捞起来,想到汪曾祺所写的《夏天》:“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果真如此!西瓜吃进嘴里,冰雪清凉,暑气退散。心上茸茸的雀跃终于宁静。这宁静是期待了很久而最终实现的安详与满足。原来小时候,一块西瓜就能将我的心填满。
烈日,鸣蝉,昼长,人静……那时,夏日漫长到没有尽头;放飞的蜻蜓,悠长的午觉,甘甜的西瓜……那时,生活似乎也地久天长。那时的时间是另一种时间,一种不被钟表劫持的时间,可以一片一片摘掉竹叶的时间,可以沉沉睡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它仍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如今我离开村庄,很少有这样的时间了,大多数时候像那只忙进忙出的蚂蚁,挣扎在碌碌众生间。实在艰难时,也会祈祷那个操控一切的神能够仁慈地将挡在我面前的橡皮擦拿走。
城市的夏天闷热难耐,暑气蒸腾。然而我还是喜欢夏天,走在树荫下,踩着满地饼干屑,在忽暗忽明的叶脉中,欣赏整座城市的明媚澄澈,那是与村庄的夏天截然不同的光景,相似的是总还有喋喋不休的蝉鸣,想到冰箱里的西瓜,心中还会冒出毛茸茸的喜悦。
用什么来标记夏天的结束呢?是从立秋开始,还是从温度降到22℃开始?或许等到冰箱里的西瓜吃完,蝉声也渐远,我开始换上秋装,走在路上,拾起一片飘落的树叶,才会后知后觉地承认:啊,这个漫长的夏天终于还是结束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广西师范大学硕士生 余湘(26岁)